找阿寶 /陳文玲

我是台北人。每個禮拜一早上在慈濟教書,下午在花蓮街頭找阿寶。

第一次聽人提起阿寶,是在建國路狹窄巷弄的〈時光〉裡。我喜歡春日午後木造老屋的氣味,抱著一疊舊書走過來的書店主人宛霖告訴我:「阿寶最近用實心木板和空心磚做了一組長桌,也有這種樸素厚實的時間感。」我追問阿寶是誰啊?她眨眨眼,給了我一組兩個字的線索 --「璞石」。

傳說中的阿寶在〈璞石〉樓上有間工作室。我在樓下吃飯,選了一個緊鄰大窗的座位,視線在牆上的畫和窗外的樹之間游移不決。朋友說:「這些都是阿寶的作品。」我驚訝地看著他,「連樹也是?」朋友大笑,「當然不,那是花蓮的作品。」櫃臺上落著一疊以阿寶的工作室為背景的明信片,左邊是一幅藍底明亮的抽象畫,名字叫做〈騎士和他的寶馬〉,右邊木頭矮櫃上凌亂堆著畫筆和壓克力顏料,但是畫面裡沒有人,只有一句話:「放下手邊工作的唯一理由 --喝杯咖啡去!」上樓敲門,阿寶不在。朋友聳聳肩,說阿寶大概是去喝咖啡了吧。

今年年初,我認識一個長髮女生,她是一家素食火鍋店的老闆娘,也是個畫家。她用性格單純的蠟筆畫圖,但圖畫的質地卻像油畫那般幽微、細膩、飽滿、深沈。她說,三十來歲的某天突然想畫畫了,就把女兒暫時托給先生照顧,隻身去到林田山,跟工作站要了一間木屋,花了九個月的時間琢磨蠟筆的秘密。「剛去的時候沒有錢,也不認識什麼人,沒想到後來交了一堆原住民朋友,每天輪流請我吃飯喝酒,一點也不寂寞,」她說完大笑,眼裡有一抹懂得人生但依舊清澈的藍,就像用蠟筆畫出來的海洋那樣。我看著呆了,問她:「妳是不是阿寶?」她不理我,自顧自說:「下次帶妳去看星星。」

後來,我去文琴的店剪頭髮。她的店在中山路和中央路的交口,外頭沒有招牌,裡面沒有擺設,但她有七把好剪刀。動刀以前,她用溫水把我的頭髮噴濕,手指溫柔地滑過我的額頭和兩側的太陽穴,我知道這是一個可以放心的人。我告訴她:「我住台北,定期來花蓮,教書,愛玩,不喜歡約束。」然後往後一靠,把我的頭完全交付給她。四十五分鐘過去,我戴起眼鏡,發現她剪了一個跟我的個性像極了的髮型,又短又傻,我喜歡她一點也不為我留餘地,開心地問她,「妳是阿寶嗎?」她大笑,說:「天啊,妳到現在還沒找到阿寶啊?」

文琴說她認識阿寶。這個阿寶大學時代迷上登山,畢業後做過太魯閣國家公園的解說員,走過大半個地球,最近回到花蓮,向原住民租了一塊七分地,從頭開始學剪枝、施肥、打藥、搬運。這些經歷變成一本書,阿寶在書裡寫道:「一向覺得,一生中要有一段日子,流汗低頭向土地索食,生命的過程才算完整。」我問文琴,「阿寶會畫圖做桌子嗎?」她說:「好像不會。」儘管故事迷人,這個阿寶不是我要找的那個阿寶。

我在朋友家翻出一張阿寶的名片,上面有隻怪鳥拉著一把怪琴,瞇成一條縫的眼睛露出自得其樂的稚氣,朋友說:「阿寶很可愛,會搞笑,像個小孩。」朋友有個九歲大的小男孩,在花蓮出生,住過溫哥華,常常去台北,我問他:「喂,你長大以後要當阿寶嗎?」他說,「才不要呢,我就是我,長大以後也一樣。」然後他定定地看著我,「那妳呢?」我說,「不知道,我打算繼續找阿寶,過一陣子還找不到,就搬來花蓮自己當阿寶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