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醫院裡的哲學家》

三十年多前，「醫療倫理」（medical ethics，或稱「醫療道德」）仍然是大部分哲學家相當陌生的知識領域，他們認為，醫療倫理只是倫理學的一個小旁支，說穿了也不過是套缺乏嚴謹觀念架構的道德主張，何況又屬於「應用」的範疇，因此並未給予極高的重視。多數醫生則認為，他們根本不需要來自哲學層面的協助，舉手做過醫德宣誓且奉行悠久醫德傳統的他們無法想像，一個住在「象牙塔」裡的傢伙（連哲學家都談不上），怎麼會有能力幫助他們這些每天都得面對一堆緊急、複雜醫療難題的現代華陀。

儘管受過這兩種學科訓練的人士都曾傳達上述的負面訊息，但仍有少數哲學研究者對於美國醫療界在一九六○年代中期開始遭遇到的道德與哲學困境發生興趣；他們感受到醫療技術出現史無前例的擴展、教育制度獲得改善、參與式民主伴隨著民權與消費者運動蓬勃發展等現象，都在製造即將挑戰傳統醫療倫理結構的道德問題；也覺察到一個道德標準多元化、篤信猶太教與基督教風氣已然嚴重式微的社會，勢必得解決各種更新、更複雜的道德難題。

這些先知先覺的哲學家明白，社會必須以嚴謹而有系統的方法探究醫療倫理的觀念架構，而他們的遠見也得到普遍的肯定。時至今日，美國各地哲學家早已紛紛捲入醫療倫理在理論與現實各層面所引發的問題，他們的影響力也從醫學領域，轉移至掀起了最激烈、最廣泛辯論的道德哲學範圍。

能夠一覽李察?詹納於本書中所提出的省思，是我們的榮幸。詹納可以說是一九六○年代義無反顧投身醫療工作的少數哲學學者當中較具膽識的一位，從過去到現在，他始終是一名學養精深，並將個人哲學洞見運用於醫療哲學及醫療倫理，使其結出豐盛果實的現象學家。而他最早與醫界結緣，是在接受我的委任，前來紐約州立大學石溪校區（State University of New York at Stony Brook）新成立的醫學中心教授哲學和倫理學之時，隨後他立即自學術圈轉移陣地，為習醫子弟傳道、授業與解惑，從此也和這些學生所接觸的醫學及基礎科學教育展開交流互動，而後又進入醫院擔任醫療倫理顧問，並於范德比大學（Vanderbilt University）醫學系主持醫療倫理課程。

詹納在醫院裡身兼病人、家屬、醫生和護士們的顧問、輔導者及朋友，他在書中詳述親身參與過的一連串醫療個案的個人體驗，讀者於展讀一篇篇詹納所謂的「杏林故事」之際，有幸目睹一位始終不改哲學家本色，但也已經蛻變為一位「真醫生」的哲學教授親自走過的一趟非凡之旅。

詹納一面回顧這段歷程，一面披露他在面對醫院百態時所經歷的思想和心理轉折，同時秉持虛懷若谷、深入內省的精神反覆自問：我在這兒做什麼？我怎能幫得上忙？我要怎麼做才能發揮用處？在缺乏前輩指引的情況下，他和一群需要他從旁協助的醫生們合作共事，但困惑和迷惘接踵而至。雖然這些醫生並不知道一名「鑽研現象學的學者」在醫院各角落的病床邊能派上什麼用場，但還是覺得需要他擔任助手及顧問。而在敘述這些杏林點滴的同時，詹納也是在為自己、為同事們的疑惑探索解答。

作者藉由書裡的每一則故事，向讀者透露他究竟如何協助醫院裡的同仁，而他所提到的那些五花八門的個案，在在清楚說明了他的助人能力-協助項目包括新生兒照顧、產前檢查、洗腎治療、基因篩檢、愛滋病毒感染、器官移植等等。最教人印象深刻的是，他成功贏得了各科醫師的敬重與信任，這當然不是所有勇於涉足醫事的哲學家普遍共有的經驗。

書中的故事個個饒富人情味，也讓醫生和哲學家們明白：將存在於哲學思考與醫療決策之間的鴻溝銜接起來，能為大家帶來多大好處。每樁個案都象徵了詹納巧妙結合其人格特質與獨特思考風格的一段過程，這也正是他能以平和、開放、助人的態度，而與醫師、病患、家屬成功進行溝通的關鍵。

參與醫療工作時，詹納顯然並未以改革者自居，無意當醫界和醫護人員的救星，使其免於發生醫療倫理疏失。但他也不想站在局外人的立場，理性分析醫療倫理的原則與衝突。不少企圖扮演這類角色的哲學家往往招致劇烈反彈，此種反彈導致他們無法提供本來可能施展的助力。詹納則是抱著謙虛、懷疑的態度，誠心質問自己可以展開哪些貢獻，並迎接一波波的新挑戰。他對自己碰到的醫療難題固然有研究興趣，但也十分重視這些問題的急迫性與複雜性，並未將自己想像成身負大任的知識份子，要扮演開導醫生，為他們理出思想頭緒，以及保護病患，使其不致遭受醫生專橫的對待。不過，他還是會在有需要時這麼做，但總是溫和、恭敬地訴諸間接手段，而且總認為自己是跟著那些需要他提供意見的人一塊兒學習。

詹納對於哲學觀念及哲學思考的看法，與其人格特質有著密不可分的關係，這點他在一九七○年（適逢他初到石溪校區接下醫學中心教學工作之際）出版的著作《現象學之進展》（The Way of Phenomenology）當中曾有一番敘述。

詹納於該書前言說道：「哲學在本質上是一種提出疑問與思考解答的對話活動。」然而此種對話之目的並非提供意見（許多哲學家及其求教者則不做如是觀）。對詹納來說，對話是一種溝通形式，發問者有義務傾聽與回應各種解答，並提出更具批判性的問題，從而全面瞭解並仔細判斷那些答案。而做為一名解答者，也必須承擔某種相對責任，務必確實給予回應，認清並同意有義務在發問者面前回答疑問，並保持開放心態，解釋並釐清自己的答案，且在必要之時為這些解答辯護。

詹納持續不斷將哲學思考的概念應用在與病患、家屬、醫護人員的溝通上，而在敘述每件個案時，他也明言自己是跟著那些向他求助的人共同投入探討問題的行列，但目的不在賣弄哲學家的專長，而是想透過「問與答」的方式，讓別人瞭解採取什麼樣的行動對他們最為有利。一言以蔽之，詹納總是竭盡心力為他人設想，並努力透過純熟、複雜的溝通技巧與別人進行對話。

欣賞詹納如何交替運用他與生俱來的同情心與同理心、適度懷疑自我能力的態度、虛心向別人求教的精神，以及他對哲學家角色所抱持的特殊觀點，既是一種樂趣，也令人獲益匪淺。其他醫療倫理顧問雖然也曾在病榻旁成功運用過別種作法，然而成就都不及詹納。

能夠得悉這位道地哲學家的內省歷程，是讀者的榮幸。作者即使身在醫界，仍自認是一名哲學家，同時還透過此種身分，協助其他在做道德抉擇時產生焦慮、痛苦和緊張情緒的人。詹納這趟旅程也為哲學家、醫護人員和病患家屬們提供了不少啟示，讓大家懂得要以人道方法幫助病人擺脫他們在生病和治療期間所處的困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