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義的呼喚》(已絕版)

意義需要呼喚，呼喚才會有意義；不同的意義有著不同的呼喚，不同的呼喚有著不同的意義！《意義的呼喚》就如此實存的、具體的呼喚著意義，並以其生命的意義呼喚著我們。

「意」在漢字的構造上是「心」「音」，是心靈的聲音，是來自生命最為根源的真實「意向」（intention），它是純粹的（pure）、真實的（authentic）、實存的（exist-ential）；進一步說，它可以說是「道之所顯發的微妙之幾」，可以說是「道心為微」，是一切造化之源、心性之源的真實定向。

「義」在漢字的構造上是「羊」「我」，是自我之求其完善，是來自生命內在的完善要求所成的確定性，它是公正的（fair）、普遍的（universal）、理想的（ideal）；進一步說，它可以說是「人之參贊於天地之間的落實處」，可以說是「允執厥中」，是人落在生活世界的安身立命處，或者說是立腳處。

「意義」是「心靈的聲音呼喚著自我的完善與美好」，這樣的呼喚是上達於「意義之源」的﹔意義之源並不是話語之源，而是一超越話語的生命實存之源。生命實存之源，不是迷離恍惚的超絕之境，而是在平平常常的日用之間，用禪宗的話語來說，是在行住坐臥之間，在挑材擔水之間。維克多．法蘭可從集中營的實存體驗中，經由生死之際的洗禮，存在的意義呼喚早成了他生命的源泉﹔這樣發展出來的「意義治療」（Logotherapy），這「Logos」當然不會是在「Logocentralism」下的理智中心、話語中心，而是生命的實存中心、是上帝之愛，是人內在最根本的實存之愛。這樣的實存之愛的中心，與其說是你對它的「呼喚」，毋寧說是祂對你的「召喚」；或者，更恰當的說，是彼此相互迎向的「交談」與「喚醒」。

這麼說來，「意義」就不是用把握的、不是用執著的，當然也就免去了伴隨著話語系統而生的權力利害。「言業相隨」（話語與業力是伴隨而生的不可分總體），竟因之而解。解了這樣的束縛、解了這樣的糾纏，「言本無言」（話語之本源還歸於空無）、「業乃非業」（業力並不是一種實體性的業力存在）。這總體只是一根源性的「明白」，是了無罣礙的「空無」。在這樣「一本空無」（回溯其總體之本源是空無的場域）的透明下，人回到了自己，物回到了自己﹔即如人間一切相關組織亦回到其組織自身，而此組織之為組織也是具體而實存的；這豈不是「萬物並作」，豈不是「萬國咸寧」。

說透了，都只是意義還歸意義本身，人呢！就在這樣的「呼喚」下，為上帝所「召喚」。因為人能「致虛守靜」，人能「觀其初復」，人就讓出一片可以生長的天地。有了天地，上帝的國才得從「天」而降，降於「地上」，這地上的國，才得免去人間的「罪」，才得「救贖」，才得「恩寵」與「光照」。

維克多．法蘭可有著「不平凡」的「不幸」，但卻有著「平常心」的「平坦」。六十七歲還可以學開飛機，遨遊天際；九十幾當然可以品茗咖啡，閒話漁樵。只遨遊天際，不必志在千里；只閒話漁樵，不必憂樂天下。我總以為這便是「履道坦坦」（《易經》履卦），這便是「山下出泉」（《易經》蒙卦），是這樣的「果行育德」。維克多．法蘭可不一定讀過《易經》，但卻與我所說的易經之理是相通的。

這樣寫來，維克多．法蘭可就不只是猶太教徒，不只是歐洲精神的象徵，不只是意義治療的先驅；原來他的精神是通向人類各大宗教的，如孔子、如蘇格拉底，如老子，如莊子，如耶穌基督，如釋迦牟尼，如穆罕默德。這些偉大的名字看似遙遠，但他們的臨在，其實就如同在我們家附近活生生實存而有的生靈。他就像上下與天地同遊的老者，指點著我們人生下一步棋。人生如棋局，雖有險著，但總要布局，布局也只是平常而已。雖有奇招，但仍須平坦，所謂「雖奇猶正」，「奇」亦只是「正」，亦只是「平」，得此「平正之常」，也就著了。

「生命」是有其痛苦的，卻也有其喜樂，但重要的是意義。

「生」字原有險難之義，是「小艸」從「土地」裡冒了出來，看起來微弱，其實堅韌；但正也因為這樣的險難，而見其莊嚴，見其生機、見其奧蘊，見其天地之神妙。我每讀到「神也者，妙萬物而為言者也」這樣話語，便心生歡喜。

「命」字是限制，是「口」「令」之而定之，而限之；但就在這樣的定限下，人正視自己之有其定限；而正因如此而所以得以開啟無限之門也。「知命」是「知其命限」，但卻也返照回來，知其「維天之命，於穆不已」。人清楚的識得當下之定限，卻也因之而有一神聖而無限之開啟。

「生命」就只如此，就在「命限」中「創造」其自己而已，「集中營」此是何等「命限」，他卻在此中的「實存體驗」，「驗之於體，以體驗之」，「存在」就這樣活生生的實存而有的體現出來，意義就這樣活生生實存而有的生發出來了。生命不為什麼，生命本身就是存在，存在本身就是意義。越過了佛洛依德的「快樂意志」、阿德勒的「權力意志」，維克多．法蘭可從生死之際中體貼出來的是「意義意志」，只此「意義意志」便得「生天生地」，便是「宇宙造化之精靈」。

九○年代初，識得傅偉勳教授，他當時正將維克多．法蘭可的意義治療紹介到台灣來，相談之下，我肯定的以為唐君毅先生《人生之體驗續篇》可以說是一儒家型的意義治療學，他頗為贊成。之後，因諸多講學因緣，我更而探索了道家的「存有治療學」，佛教的「般若治療學」，但我總的以為可以歸到「意義治療」這名下，也因此構成了《中國宗教與意義治療》一書。後來，傅老師應星雲法師邀請，到佛光南華哲學研究所任終身教授之職，我當時則任該所所長。遽料，傅老師竟因淋巴腺癌於一九九六年十月仙逝，令人傷悼不已。不過，他所開啟的「生死學」、「意義治療學」等學問向度，已然成為當前顯學之一，他的精神意義仍然存在著，真如老子所言「死而不亡者壽」﹔因為「意義意志」只要人活生生的實存而有，他就真真切切的存在，「不失其所者久」，而這就叫「天長地久」。

讀《意義的呼喚》，總覺得在平淡中體會到莊嚴，在非常中體會到平常﹔只因溯其源頭，堯舜事業也不過太虛一點浮雲而已！從集中營活過來的生靈，也只揮揮衣袖，瀟灑行步！那巨人的身影，在陽光的照拂下，好溫煦好溫煦，我竟自看到他一身的「明白」。

啊！真人一個！真一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