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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愛對話》

A Dialogue on Love
 
作者:伊芙.可索夫斯基.賽菊寇(Eva Kosofsky Sedgwick)
譯者:陳佳玲
書系:Caring 008
定價:320 元
頁數:376 頁
出版日期:2002 年 01 月 01 日
ISBN:9573016362
 
 
語言就是一條船
書序作者:紀大偉

《與愛對話》是憂鬱症病人伊芙的手記,以散文詩風格呈現了她和心理治療師夏儂的交流歷程。這種藉著寫作進行自我治療的範例,可在美國女詩人普拉絲的自傳小說《瓶中美人》以及小說家許佑生的《晚安憂鬱》中讀見;此外,伊芙和夏儂──病者?醫者的辯証──也是陳雪「談話治療」小說《惡魔的女兒》其骨幹血肉。

這些國內外作品的主要成就,在於呈現憂鬱的「語言」。我曾在討論《瓶中美人》的時候提及:憂鬱症病人最大的苦楚,是缺乏自我陳述的語言。於是,受苦者不知道該用什麼語彙向旁人傾吐;就算勉而為之,旁人(包括至親至愛的人)卻聽不懂,甚至遭受嘲笑。既然如此,許多憂鬱者只好訴諸緘默(放棄語言)或囈語(胡言亂語)了。

憂鬱症病人的磨難之一,是「疏離」:被迫與社會疏離,與至親至愛疏離,甚至與自己疏離。「我簡直認不出我自己了──」這是憂鬱症病人經常用來形容自己的一句話。此時,「語言」大概是唯一讓憂鬱者與社會?他人?自己發生交互關係的媒介。受苦者唯有傾吐,向心理治療師傾吐,或至少向自己傾吐,才能夠維繫飄搖的生命。

語言就是一條船,讓受苦者得以航向旁人,航向自己。

那麼,要去哪裡找這艘船呢?不妨四處借取(現在出版品以及諮詢機構,已經比從前多很多了),要不然就自我打造吧。很多人以為找不到船(溝通的語言),或以為不知要搭船航向何處(溝通的對象),便自暴自棄了。然而,在此我想釐清一件事:憂鬱症病人未必是弱者,不該忽視獨立自強的潛力。如果借不到外在的語言,就該反求諸己。如果找不到傾吐的對象,就該回歸自己──自己也可以是很好的聽眾,也可以是航行的目的地。迷茫河上,沒有別人可以度你。如果你有可資依靠的肩膀,是福氣;如果沒有肩膀可靠,是天理。你本來只有你自己。

書中的心理治療師夏儂,碰上棘手的伊芙。從幾個層次來看,伊芙都和「社會正常標準」格格不入。

首先,她的「心理狀態」不合乎正常標準──她因為憂鬱症受苦。其次,她的「身體形象」也讓人側目:根據伊芙書中的坦白描述,她當時體重達二百五十磅(約一百一十四公斤唷),而且理了個平頭。再者,她的「性慾取向」也讓人疑猜:她剛認識夏儂的時候,對夏儂頗具戒心──她上下打量夏儂,猜測對方支不支持女性主義,想像夏儂是不是同性戀。

「心理狀態」、「身體形象」、「性慾取向」這三者,往往是人們在檯面上絕口不說,卻又在檯面下拚命八卦的話題。許多人只要其中一項不符合社會正常標準,就自我設限,惶恐別人將自己當作怪獸──然而,在這「自我戒嚴」的過程中,當事人已經把自己當作怪獸了。伊芙在這三個層面坦率傾吐,的確勇氣可嘉。

一個人是由多種向度構成,「心理狀態」只是其中之一:此一向度,也和「身體形象」、「性慾取向」交叉影響。伊芙自陳,她從小就被人當作胖子看待,甚至博得「marshmallow」這種惡毒而傳神的綽號。

「marshmallow」這種甜食曾經在我的小學時代流行過──白肥渾圓,質地像海綿。美國人通常將「marshmallow」沾熱可可來吃,或是烤焦外皮之後食用。伊芙的身材淪為隨身攜帶的皮囊夢魘;她常夢見自己在大賣場裡找不到尺碼夠大的衣服。除了肥胖之外,肉身的脆弱也讓她飽受折磨:在認識夏儂之前,伊芙才和乳癌奮戰過。此外,伊芙有些要好的同性戀朋友死於愛滋,她也因此傷痛。

法國哲學家傅柯曾在《規訓與懲罰》中聲稱,身體不是心理的鳥籠,心理才是身體的監牢──但,我們可以進一步說,身體和心理其實是彼此的地獄。而「性慾取向」,則更進一步折磨了身體和心理。伊芙表示,她和法定的丈夫哈爾分居兩地;她的心上人,是同事兼室友麥可,而麥可偏偏是個已有伴侶的男同志。男同志因為性慾取向之故,一直是社會樂於欺負的對象;愛上男同志的女人,俚語中的「fag hag」,也往往遭人恥笑奚落──因為她們愛上不該愛的人。(基於類似的邏輯,愛上黑人的白人,俚語中的「nigger lover」,也會被人視為倒貼的笨蛋。)許多同性戀者因為「性慾取向」之故,將自己關在「衣櫃」裡(closet,表示把自己藏在祕密之中);「身體形象」、「心理狀態」也造就了大小形狀多樣的衣櫃。

既然是祕密,就是語言的禁區──但,伊芙卻勇敢選擇了語言的航程。

這位憂鬱症病人伊芙,博學多聞,精通精神分析,她面對夏儂時,病者?醫者的角色幾乎易位。這個直視「性慾取向」、「身體形象」、「心理狀態」的伊芙.可索夫斯基.賽菊寇(Eve Kosofsky Sedgwick),正是美國學界公認的「酷兒理論」教母。

要了解伊芙.賽菊寇,要先認識「酷兒理論」(Queer Theory)。

「酷兒」(queer)一詞在英語中本來是咒罵同性戀者的污名。但,後來同性戀人士不願再吃暗虧,忍無可忍,提出「我就是酷兒,你能拿我怎樣?」之類的口號,於是原本攻擊同性戀的污名便轉化成同性戀人士的戰鬥語彙。在美國社會脈絡中,酷兒理論的大將以女性為主。

加州大學聖塔克魯斯分校(UC Santa Cruz)教授德羅瑞提絲(Teresa de Lauretis)是現身的女同志,她率先在一九九一年時提出「酷兒理論」一詞,企圖將原本的同性戀研究(Lesbian and Gay Studies)更加複雜化。德羅瑞提絲主張,同性戀必須和主流社會「互動」卻也要向主流社會「對抗」,必須「參與」主流社會卻不能被主流社會吞沒,必須具備政治性格,重視「物質特殊性」以及「歷史特殊性」(物質特殊性:不同的人士具有不同的經濟能力和社會分工;歷史特殊性:不同年代和不同地域的人面對不同的問題;因為人人各有特殊性,故不可輕易一概而論,而該細緻重視個體差異)。

時至今日,在美國學院中,婦女研究?同性戀研究?酷兒理論可能處在同一個屋簷下,但分工的趨勢已然明顯。不可否認,酷兒理論比同性戀研究更偏向「批判理論」(受左翼理論影響,具哲學色彩,關注語言和意識型態等等)──或許可以說,酷兒理論是同性戀研究去「批判理論」陣營裡頭臥底的。(關於台灣本地對酷兒理論的對話,可以參考紀大偉主編的《酷兒啟示錄》、《酷兒狂歡節》〔一九九五年,元尊出版〕以及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主編的《性?別研究》「酷兒」專刊〔一九九八年九月〕。)

當今美國公認的酷兒理論大師,大致上有兩位。除了賽菊寇之外,就是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UC Berkeley)教授朱蒂斯.巴特勒(Judith Butler)。巴特勒也是現身的女同志,她於一九八四年取得耶魯大學的宗教哲學博士,論文從黑格爾的《心的現象學》下手,探討慾望和主體性。她在成名作《性別麻煩》(Gender Trouble)中質疑了女性主義的「認同政治」(即,強調身分認同的一種政治態度;如,「福佬人就一定要投票給福佬人」就是一種認同政治的腔調):她覺得生理性別(以生殖器決定)和社會性別(以氣質決定)不應該混為一談;她指出,我們對於身體的「科學」認知,其實都是文化所操弄出來的。

有人問,如果身體是語言符號的產物,那麼身體的物質性(有感官知覺的,會痛會癢的肉身)在哪裡呢?巴特勒的第二本名著《要緊的身體?物質的身體》(Bodies That Matter)便企圖回答這個問題。此書書名中的「matter」一語雙關,一方面表示身體的重要性,另一方面也表示身體的物質性。身體誠然是物質,會痛會癢,但是我們卻也是一直透過語言的「媒介」來接觸身體──如果我們沒有語言,也就沒有辦法觸及身體的物質性。我們無法「直觀」肉體。正因為語言的中介,我們對身體的認知才會隨著時空的不同而有所變化。 有人或許也會問:「認同政治」有什麼不好?比如,女人投票給女人,不是很好嗎?認同政治的好處是直接了當,輕易鼓動民眾情緒,似乎容易動員(或,吸票);不過,它也太機械化,教條化,具有強迫色彩。事實上,認同政治的局限性和危險性,不只出現在弱勢族群運動中,而也在台灣政局中展現。美國九一一事件以及後續發展,也正是認同政治的極致悲劇──其中,宗教認同和國家認同是主要兩支大旗。

認同政治很簡單,但人心偏偏很複雜:許多人的政治思維並不是光靠雙親的血統或生殖器的種類而決定,而另有複雜的考量(畢竟,每個人都同時具有好幾種認同,比如說籍貫,性別,性偏好,階級,政治立場等等,而這些不同的認同未必可以協調簡化出一個答案)。如果硬要把人貼上一個簡化的認同標籤,而且要根據這個神聖標籤來投票,這就是暴力了。也因此,巴特勒跳脫認同,改而轉向語言──認同,是難以動搖的;語言,卻留有商量的餘地。

要談賽菊寇,不可不談巴特勒;談了巴特勒,就不可不談「perform」這個動詞。「perform」衍生的名詞為「performance」即為「表演」──很多人認為巴特勒所談的「perform」就是指「performance」,方便譯為「性別表演」。很多人想當然爾,便將焦點置於舞台表演,扮裝妖姬,第三性公關等等上頭,甚或聯想起人生如戲?戲如人生之類的俗諺。然而,這卻有以偏蓋全的危險。「perform」衍生的另一個名詞可能更重要:「performativity」,可以譯為「宣成」,表示宣布具有造成事實的能力。在此,「perform」的意涵不是「表演」,而是「操作」,尢其是指透過「語言行為」(speech acts)進行的操作動作。比如說,在奧斯卡頒獎典禮中,頒獎人宣布得獎名單,於是其中一位提名人就突然變成得獎人了──在此,轉變的關鍵就在於「宣布」這個動作。同理,我「宣布」你畢業了,於是你一瞬間變成畢業生;我「宣布」你們結婚了,於是你們一瞬間變成夫妻。

「宣成」,不斷的「宣」而且「成」,可以打造或打爛認同;甚至該說,如果沒有從「宣」到「成」的過程,認同也不會憑空而生。比如說,一個男孩之所以是個男孩,就是因為他從小就被家庭學校耳提面命,「你是男孩,你要像個男孩」,所以他才沒有變成女孩。這個「宣成」動作甚至要由當事人自己有意?無意一輩子持續下去,男孩要不斷提醒自己是個男孩,該去做男孩該做的事,該去泡馬子,打籃球,學理工……。值得留意的是:宣成,不只停留在「口語」範圍內,而也跨入「視覺」領域,亦即展示:也因此,正常的男孩要鍛鍊出肌肉給別人看?給自己看。光只有口頭上的說服並不足夠,還要以展示來証明才行。如果「宣成」出了差錯,男孩恐怕就破功,認同也就出現破綻了。酷兒理論重視語言,強調「宣成」造就認同,就是要指出:認同並不是不可攻破的,反而可能隨時漏出破綻──一不留神,男孩破功變女娃,壯漢變妖姬。

在轉向賽菊寇之前,我猜想有人可能已經想要提出一個重要的問題:為什麼酷兒理論要把同性戀談得這麼複雜?為什麼要這般哲學化,學術化?

簡而言之,是因為被逼上梁山。我的解釋如下:複雜化的酷兒理論,可以刺激同性戀研究和運動更加複雜。同性戀研究和運動必須複雜化,不能依恃任何一種簡單的動員策略──因為我們的敵人,「同性戀恐懼」(homophobia)非常狡猾。

因為「同性戀恐懼」是個變形蟲,所以我們必須以細緻的思維去持續對付它。或許有人認為,「同性戀恐懼」並不複雜,只不過是一種反同性戀的非理性情緒展現而已──然而,它的「非理性」就是它的複雜之處。檢視國內外的同志經驗,從舊報紙到今日的電腦網路以及法律規章,我們可能發現同性戀恐懼像是多頭蛇,像是地下莖,到處流竄,根本無法趕盡殺絕。與之講理並沒有用,因為對方並不講理;與之對罵也沒有用,因為對方自有逃脫之道。就算主流社會以開明的面貌暫時讓步,給了同性戀者一點點甜頭,但主流社會卻也會同時在另一個角落查扣同性戀者的權益(當美國精神學界終於將同性戀排除於精神病名單之後,他們卻馬上將焦點轉移至兒童心理輔導──以免兒童長大變成同性戀)。

也因此,許多酷兒學者主張運用傅柯式的「論述分析」來對付同性戀恐懼──亦即,不要去管對方到底說了「什麼」(what)(反正對方所說的內容奠基於投機取巧的輯上,並不講理),而該去檢視對方「怎麼」(how)運作(對方的陷阱,把柄在哪裡?)。

賽菊寇正是一個講究傅柯式論述分析的酷兒理論家和行動者。

她於一九四九年出生,二十六歲的時候從耶魯大學取得文學博士,論文討論古堡恐怖小說。她在杜克大學(Duke University)英文系任教時,出版《男人之間》(Between Men)、《衣櫃認識論》(Epistemology of the Closet)、《傾向》(Tendencies)等酷兒理論著作,因而博得酷兒教母美名。杜克大學一時成為酷兒理論重鎮,賽菊寇同英文系同事麥可.慕恩(Michael Moon,即賽菊寇心愛的室友?同事麥可)以及其他學者主編的「Q系列」更是獨領風騷,出版了多本酷兒論述。不過人事變遷,麥可.慕恩轉任巴爾德摩(Baltimore)的約翰斯霍普金斯大學英文系教授(Johns Hopkins University,該校英文系也是酷兒理論堡壘──心細的讀者大概也知道,《躁鬱之心》的作者傑米森也在此任教喔),而賽菊寇轉任紐約市立大學(CUNY, 並非私立的紐約大學NYU)英文系教授。紐約市立大學堪稱同性戀研究大本營,英文系內專擅酷兒理論的學者不少。不過,從《與愛對話》中,可以看出賽菊寇仍然很懷念杜克大學的時光──杜克大學所在地,北卡羅萊納的德倫姆(Durham)的風景意像不時在文中浮現。

賽菊寇和巴特勒的相異之處,未必在於理論,而在於作風。巴特勒大致維持哲學家的冷艷形象,而賽菊寇卻不時挑戰外界的既有想像。她呈現好多讓人乍舌的矛盾。比如說,人們大多認為大學教授應該保持溫文儒雅的形象,然而體重超過一百公斤的賽菊寇卻削了個超酷的平頭(照片可見於《傾向》書背);又,人們以為文學教授(尢其在美國)只從事研究而不嘗試文學創作,可是賽菊寇卻也是詩人,出版過名為《肥藝術,瘦藝術》(Fat Art, Thin Art)的詩集(書名當然具有自嘲意味),《與愛對話》也以詩入文。書中的詩,甚至仿自日本的俳句──這一方面是因為俳句形式逐漸在美國流行開來,另一方面也出於賽菊寇私下的學習。近來,她便在英文系教授東方思想(如佛,道)對英美文學的影響。

另外,很多人認為學院派人士關在象牙塔內,鮮少涉世,然而賽菊寇卻非如此──她積極參與社會。

《傾向》就是一本少見的搞怪學術著作,展現賽菊寇的多角度實踐。比如說,此書收錄的論文<簡奧斯汀與自慰的女孩>即曾在學界和媒體界引起喧然大波──但賽菊寇就是想要揭露社會的偽善:既然自慰已被公認為自然而無損健康的行為,那麼為什麼不可以嚴肅談論自慰的文學史呢?另一篇論文<如何將孩子教養成同性戀:為娘娘腔男孩而戰>(中譯版收於中央大學性?別研究室的《性?別研究》「酷兒」專刊)探討了假開明真保守的教育──如果社會真的不歧視同性戀成人,那麼教育體系為什麼擔心兒童長大成人會變成同性戀呢?如果同性戀沒有遭受歧視,那麼為什麼許多同性戀男子拼命把自己打造成異性戀的陽剛模樣,而不願以娘娘腔面目示人?

賽菊寇是個戰士。在努力突破主流社會對於「性慾取向」的偏見之餘,她也挑戰人們對於「身體形象」的觀感。身為胖子,她雖然長年受苦,卻決定反擊;她毫不遮掩,反而一直在行文中自我調侃。細心的讀者會發現,最常在賽菊寇文章中出現的「社異類」,除了同性戀,就是「肥女人」了。在討論同性戀出櫃現身時,她也筆鋒一轉,談論肥女人如何現身。

乍聽之下,肥女人怎麼需要現身呢?肥女人的異常,是人人輕易看得見的;這不同於同性戀的現身,因為同性戀的異常未必是可以輕易看出來的。雖說如此,肥女人和同性戀的確都共同面臨了衣櫃?祕密的問題:沒有現身的同性戀怕被別人「看出來」,而沒有現身的肥女人怕被別人「說閒話」。前者關在空間,視覺的衣櫃中;後者困在時間,語音的衣櫃裡(說是時間的衣櫃,是因為語音需要占用時間,而非空間)。甚至,兩者有時卻交換了衣櫃:同性戀也怕被人說閒話──王爾德的同性戀,可不就是難以說出名字的愛嗎(因此是話語而非視覺的問題);肥女人也怕被人盯著瞧,自己和對方都當作沒有看見怪物。「身體形象」和「性慾取向」的受苦者便同樣視衣櫃為戰場。

另一個相度「心理狀態」也和「身體形象」「性慾取向」面臨了類似的祕密處境:別人會看出我的不正常嗎?我可以把困擾說出來嗎?肥女人,同性戀,憂鬱症病人,三者相互認同,也就不足為奇了。

在《傾向》一書中,賽菊寇和麥可.慕恩合寫了一篇無論形式和內容都非常狂野的文化研究經典論文,探討了肥女人和同性戀的關係。論文篇名<聖女>,焦點在於另類偶像「聖女」(Divine);聖女是一名是個很肥壯的男扮女裝明星,曾在電影中真正吞食溫熱的狗屎而聲名大噪。兩名學者三八兮兮細數各種肉體意象,尖叫著分享各自發福的經驗,甚至還不時模仿名伶裝腔作勢,讓人拍案叫絕──很少有學者以這樣騷包風格寫論文!兩人指出:男人如果長得太瘦──屁股下蹋──會被人認為女性化;可是,男人如果長得胖──屁股太大──仍然會被人認為娘娘腔。總之,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此時,就只有用論述分析來反擊了。此外,賽菊寇向來對佛洛伊德精神分析抱持戒心,她在紐約市立大學還開了一門破除佛派傳統的精神分析課(尢其質疑精神分析中的伊底帕斯戀母恨父情意結)。在<聖女>一文中,她不忘調戲佛派的兒童性學:佛洛伊德說,嬰兒經歷了口腔期,肛門期等等階段;而賽菊寇卻引用聖女主演的電影改寫佛洛伊德:肛門,也可以有口腔期和嬰兒期喔──肛門像口腔,肛門也像娃娃。

賽菊寇挑戰框架。《傾向》除了收錄戰鬥性強的論文,也包括了其他文類:除了詩之外,還有悼文。悼文,並不只是文字遊戲,而是當代同性戀必須直面的懺情錄──各種病症,把我們的朋友一一帶出場了。《傾向》一書題獻給賽菊寇一位因愛滋過世的男同志朋友,林區(Michael Lynch),書上刊登了賽菊寇和林區生前兩人的合照──兩人都戴了白色鏡框的眼鏡,看起來滑稽可笑。而此書最後一篇就是題目為<白色鏡框的眼鏡>的悼文,讓人動容。在林區的告別式上,賽菊寇另外朗讀了一篇紀念文,以林區的詩結尾──最後三行是:你們(主流社會)的乾淨,我們的腐敗?你們可以分解的塑膠品?我們溫暖交纏的手。

憤怒和傷逝,是一個非主流者的一體兩面。這兩種面目,也可以是最有效的強心針,讓我們抵抗俗世的麻木不仁。

賽菊寇在一九八五年出版成名作《男人之間》;她在書中提出「男性社交」(homosocial)一詞,藉以闡明和「(男)同性戀」(homosexual)不同的男性同盟關係(male-bonding)。男同性戀的男性同盟,是因為弱勢互助,或是因為性愛吸引;一般男性的男性同盟,卻是一種為了分享利益的「男性社交」關係。主流社會一方面支持足以宰制女性的「男性社交」關係,卻另一方面封殺「男同性戀」。她將此書獻給她的丈夫,哈爾.賽菊寇──是的,伊芙不但不是女同性戀,而且她在十九歲的時候就結婚了。

她的下一本著作更具影響力,奠定了她身為酷兒理論教母的地位:《衣櫃認識論》。她指出,文學史上的「知識」和「性」經常是難以割離的──所謂知識,往往是指「性知識」;無知,是指「不曉性事」;聖經中性的禁果,乃來自「知識之樹」;而不可說出口的那檔性事,大抵就是同性戀了。王德爾的同性戀,就是「不可以說出名字的愛」。守密?揭密,是同性戀人士的功課;無知?裝傻,則是主流社會用來捉弄同性戀的手段。

同性戀沒辦法和同性戀恐懼的主流社會講理──因為對方毫不講理。《衣櫃認識論》提供美國一九七O年代的一個著名案例:某中學老師因為同性戀身分,而被學校調職;該同志老師向外界表示不滿,學校乾脆就把他解雇了。後來雙方鬧上法庭:某一層級的法庭認定同志老師有錯,因為他不應該四處張揚他的同性戀身分;而另一層級的法庭也判同志老師敗訴,理由卻相反──既然他具有同性戀身分,就該及早向校方申報,而不該拖了這麼久才承認。從這個惡例中可以看出,同性戀者永遠有錯:張揚身分不對,不張揚也不對。(這個案例很有參考價值,因為時至今日美國以及各國的同性戀教師仍然受到重重限制,不被尊重。)

於此,賽菊寇指出同志出櫃(走出衣櫃,表明性取向)的難題:同志不出櫃,固然只能維持現狀而不能解決問題;然而,同志出櫃之後,問題才要排山倒海而來──可是,同志可以化險為夷嗎?有人以為,只要同志像聖女貞德一樣挺身而出,紛紛現身,向社會展現實力,人氣就可以讓同志得救──可是,歷史的教訓並非如此。在納粹興起前,德國同志圈生氣勃勃;希特勒上台後,現身的同志都被送進集中營去了。同志出櫃之後,處於敵暗我明的知識弱勢,要如何與敵對抗呢?

賽菊寇舉出另一個例子,顯示出同志出櫃的難處。這個例子雖然和同性戀並無直接關係,卻也值得留意:一方面,這個例子和保密?揭密有關;另一方面,這個例子在探討「弱勢族群認同」。「弱勢族群」(minorities)的政治一直為同志運動所效法──美國的黑人民權運動即帶動了女權運動和同志運動。

在聖經舊約《以斯帖記》中,魯王是反猶太的人士,而他的王后以斯帖偏偏是個沒有出櫃──沒有承認身分──的猶太女子。故事中,以斯帖王后面臨了要不要出櫃的問題:如果不出櫃,她可保現況安穩;可是如果她出櫃了,魯王說不定會因為她的猶太身分,而改變王國的反猶太政策。後來以斯帖終於承認身分,而魯王也奇跡似地被說服了,猶太人遂免於大禍。這個故事的教訓是:「一人出櫃,全族得救」。但是,這個「犧牲小我,完成大我」的神話,也可以輕易運用在同志族群上頭嗎?現身的同志恐怕並無法像以斯帖女王一樣成為族群的聖徒,畢竟猶太女子以斯帖確知自己的血源,了解自己的夫君,掌握了猶太族群的動態,亦即她打的是九贏一輸的牌。同志可能認同以斯帖,但同志面對了太多以斯帖不必處理的變數──神話歸神話,現世歸現世。(賽菊寇是猶太人,在此她也有意將猶太人的弱勢經驗和同性戀加以比對)

賽菊寇並不是反對任何現身,也不是完全主張現身。

她的策略是,且戰且走,依情勢而定,反正就是不要落進反同性戀勢力的圈套。比如說,同性戀在面對主流社會時,不免會遇到一個問題:「同性戀到底是先天的,還是後天的?」許多同志堅持自己的性偏好是先天的,不可以被改變,所以應該像其他一般公民享有完整人權──可是這種說法的問題是:主流社會可以用醫療的手段去對付同性戀的先天論。好吧,有些同性戀則改說,性傾向是後天的,是個人自願的選擇──於是,主流社會又可以另外祭出教育的手段,去挑戰同性戀的後天論。台灣的主流社會正是如此,一方面打出醫療牌,另一方面打出教育牌,於是撒下天羅地網,無論是先天論或後天論都要遭殃。

也因此,傅柯式的論述分析很重要:先不管對方在說什麼(what),而該注意對方怎麼說(how)。上述先天後天的問題,乍看是給了同性戀兩個選擇,然而對方的策略是:兩個選擇都不會有好下場。因此,我們怎麼不警醒一點,多留心對方的策略是什麼?賽菊寇上天下地的細密閱讀,正提供了戰鬥力強的示範。

但是再強的戰士也有憂鬱的時候。

《傾向》書裡書外,刊登賽菊寇不同的照片:一個戴怪眼鏡,另一個留平頭──她至少有兩張截然不同的臉。哪一張臉才是真正的她呢?她像酷兒概念一樣,拒絕被輕易定義。

賽菊寇曾經客訪台灣;當時親見賽菊寇的朋友們可能和我一樣,訝異於賽菊寇的溫和外表。她當時已經蓄起長髮,穿著樸素,完全不像個好戰分子,反而謙虛有禮,甚至有點害羞。賽菊寇飽含矛盾。或許也因為如此,她的自我辯証才源源滋生動能吧。

百變賽菊寇在處理了「性慾取向」、「身體形象」議題後,又向「心理狀態」勇敢下手。她像其他書寫憂鬱症的作家一樣,創發了述說憂鬱的語言。她?他們的書頁是一艘艘自己手工摺疊而成紙船,一頁頁記載了自我救贖的咒語;她?他們得以漂浮河上,也樂於讓旁人分享她?他們的小舟。如果,你覺得她?他們的紙船不敷你用──那麼,何不也自己動手打造一條船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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