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薦序】從矛盾的細縫裡探究心智的版圖 書序作者:蔡榮裕 1907年十月一日,一位二十九歲男性律師走入佛洛伊德的診療室,他的名字叫恩斯特.藍澤(Ernst Lanzer)。他同意佛洛伊德出版他的案例,但他的真實身分一直保持隱密,直到法國學者派屈克.馬洪尼(Patrick Mahony) 在探討此案例的論著裡才將此揭露。後來他一直以「鼠人」之名流傳於精神分析界。
就算當代精神醫學對於強迫症的生物與基因學的強大論述,至今我們仍然可以在強迫症的診斷內容裡,看得到「鼠人」案例裡所描述的生動但又令人心情矛盾的症狀。顯然「鼠人」的影子還沒有因為生物學的強力論述而退場。筆者在各種上課場合,亦常舉例「鼠人」案例裡那場充滿愛恨交織的撿石頭場景,說明臨床場景裡,佛洛伊德的思考至今仍有值得借鏡之處。故事是這樣的:「鼠人」坐馬車經過一條路時,發現路上有顆石頭,他擔心當自己所愛戀的女士坐馬車經過時,若車子不小心壓過石頭,可能會翻車而導致她受傷;但不久後,他又折返,將原先被他移置路旁的石頭又親手放回路中。佛洛伊德的解讀很巧妙,他說,那場景充滿了強迫症的愛恨交織,雖然如此解譯,並未馬上解救了所有強迫症者,但是開啟了另一條了解強迫症者的道路。
如果你不是臨床工作者,只要你仔細研讀比較佛洛伊德的「鼠人」文本,與後來在英文標準版裡以附錄型式出現的佛洛伊德私人臨床手記之間的差異,便可以輕易找到佛洛伊德在其私人臨床手記與公開發表的文本之間的不一致或矛盾處,或發現佛洛伊德可能為了某些原因而加以修改之處。如果你是稍有經驗的臨床工作者,亦不難在「鼠人」文本本身與他的私人臨床手記裡,發現他在技術上違背自己的意見之處。例如馬洪尼(1986) 指出了三項明顯的技術違規之處,而那些規矩是佛洛伊德自己設定的,例如:佛洛伊德向「鼠人」要求看他女友的照片、寄明信片給「鼠人」、邀請「鼠人」與佛洛伊德家人一起用餐。
在接受佛洛伊德分析後,「鼠人」的強迫症狀或有改善,例如:與相戀十幾年但猶豫是否要結婚的女友訂婚與結婚,但是史料上仍難以確認他們結婚後,是否仍重覆舊有的矛盾;或者他內在深層的客體關係真的有改變嗎?既然有這些顯明的疑問,何以我們在本世紀初仍中譯並出版這篇1909年的文本呢?
這個問題並沒有簡便的答案,筆者試著舉出幾個想法提供讀者參考。筆者先回到歷史裡尋求思考的基礎。首先,仍值得強調的是,佛洛伊德對於「鼠人」的描述,除了仔細地描寫了強迫症的現象外,他亦是很好的說故事者,對於強迫症患者內在心理世界的描述,至今在精神分析界或精神醫學界的案例報告裡,鼠人案例仍是最生動的文章。至今,當碰到強迫症者描述他們的症狀時,你即會讚嘆佛洛伊德的觀察與說故事的功力。他不只期待自己描述症狀,更意圖以語言滲透入潛在心智機制。雖然以美國精神醫學診斷手冊為主的症狀描述是精神醫學界的主流,然而,在實質的臨床經驗上,其實很難不去注意症狀潛在的意涵。除非精神科醫師或心理學界願意放棄心理學──尤其是潛意識心理學在人類心智領域中既有與未來可能的貢獻,不然讀者就會一再聽到,何以研究高深腦神經心理學的學者,除了大談腦神經科學與認知科學的豐富關係與成就外,真正遇到臨床問題時,還是只能談論以正向態度來看事情、要避免負向思考等論調。這現象所流露的訊息,即是事情顯然沒有那麼單純。
另一個值得陳述的背景是,「鼠人」亦曾是維也納當時最富盛名的精神科醫師瓦格納–姚萊格(Wagner-Jauregg,後來成為諾貝爾獎得主)的病人;一如後來的「狼人」 曾是當時全歐洲頗具盛名的克列普林(Emil Kraeplin)的病人,克列普林是精神醫學描述學派的重要代表人物。也就是說,這些案例的發表與其內容及方式,皆顯露著當時對於精神疾病的無知與摸索,因而,「鼠人」案例的背後,處處隱含著與當時某些主流概念的對話。問題是,我們現在對於精神疾病的了解,當然比上個世紀知道了更多,然而,果真這些對話就不必要了嗎?這個疑問的背後,筆者要傳遞的是,佛洛伊德的案例書寫通常有其特定目的,亦想傳達後設心理學與臨床之間的對話關係。而「鼠人」的重大成就,在於從1895年 以來多年的臨床觀察,首次將強迫症歸類為一個獨立的疾病實體分類。而這個成就的基礎,除了前述的當代其他競爭者的因素外,亦顯示佛洛伊德在研究「朵拉」 且闡釋歇斯底里症的特質後,另一個重大成就。到目前為止,是否生物基因學已超過此成就,依筆者之見,這仍有疑義;但這並非是指只要緊守固有成就即好了,畢竟生物基因學的成就仍是相當可觀的。
另外,當時佛洛伊德與榮格(Carl Jung)及阿德勒(A. Adler)在理論與實務的日漸分歧,而帶來精神分析發展的內部問題,這亦是重要的背景因素。依筆者的觀察,雖然這已是歷史事件,但是其中所涉及的理論與實務爭議,在台灣目前所林立的眾多心理治療模式裡,仍然是一個隱隱存在且無法忽視的未來議題,這是「鼠人」中譯本的呈現亦具有當代性的緣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