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移站
書序作者：蘇偉貞 出雲站之後，也是另一座荒廟吧？──詹美涓〈移站〉
認識詹美涓，轉眼十七年。但真正「認」她，卻得通過離開。（雖然原版的畫面仍完整而赤裸地留在原處，只是人看不見罷了。──〈移站〉）
一九八九年，美涓以〈移站〉、〈花雨傘〉獲聯合報當年短篇小說及極短篇獎，〈移站〉雖只落到佳作獎，但兩篇小說不俗的內在挖掘，鋪設出此間文學作品少見的心理地圖書寫。〈移站〉主線寫山區工作隊員趙東樵、韋明及上山探友的李芸，故事從多年後李芸再度回謎也似的山區，分不清真實、幻象的記憶，當年一行人由舊工作隊出雲谷撒到忘峰的過去，不過是夢。主述者李芸，不無美涓自況意味。我當時便認為美涓是文壇少數有能力處理心理寫作的作者。
一九九二年美涓因寫作成績進入「聯合報」出版資訊版「讀書人」當編輯，我們由小說同業成了同事，那意思是，我們的角色與觀看的姿態、心性應該很接近，但事實是，我性子急，她則是〈玻璃鞋〉裡有耐性的辛德瑞拉，她的工作得兼寫報導，碰到出刊日，我們經常的對話是：「詹美涓，快！快！快！」她則一逕慢條斯理：「好─好─快了嘛！」簡直是極不對稱發條。
直到一九九七年，她結束了「讀書人」的工作，我們才好真正有機會整理兩人位置，開始對話。當然不是那種現實主義形式交換人世社會存活的建議或者來上一段蜚短流長，我們都沒有這樣的脾性，也就多半距焦於個人內心世界之起伏幅射，談著說著，對話的內容與形式就逐漸定調。我還注意到我們的談話，即使是很艱難的故事與內容，兩人情緒也始終並不激越，我想，這是受教於她了。
打個比方，我旅行到西藏，生死信仰之地，亦是凡俗世界的極地邊疆，人及心皆如斷線孤雁，感覺到一股巨大的寂寥。有天，巴士例行駛在荒原之地，浮世懸空之感不斷襲來，突然天外飛鴻，她的短訊穿越世界屋脊而至，白描父親進入彌留人已接回家她的心理狀態與生命難題。仍如繪製心理大師榮格（Jung）創見之自我原型挖掘「曼陀羅」（Mandala）畫，輕筆淡意的縐摺中埋伏劇痛的線索，當時我便知道她已經在重組父親記憶。一般人，碰見生離死別大關口，最常有的反應是嚎哭是找對象不斷重播已經發生的事，但小說作者如她，必有救贖。所以她根本不會問我去西藏拜訪了拉薩布達拉宮沒有？這也是我最難釋懷的部分，美涓，為什麼妳幾乎無法安慰？（記憶自己擇取它想存留的片段，不斷在腦中重播，每播一次就重組修改一回，直到場景潤飾得合情合理，而記憶的主人置身事外，再沒有絲毫不安為止。──〈移站〉）
很顯然，美涓是那種有能力在你眼前，不斷重組記憶且讓人驚異她的底線究竟何在，我雖疑慮她這些年離真實生活越來越遠，卻又說不上來如此好或不好。像是偶爾見面，她氣功練得有些把握，我人不舒坦，我們邊講話，她邊從容朝我身體發功；她在帶團體治療，我開車送她去教室，她淡淡說著計畫去國外參加以榮格為宗師的訓練營；她帶了張單幅「曼陀羅」給我看，畫得是她開車時眼前所見，一道無限延伸的內心公路，她甚至重拾畫筆，基本功素描、粉彩畫，還心甘情願做學生旁聽藝術史。一切路徑指向她離小說創作越來越遠，而與心理、寫作治療愈謀合。我的現實主義老不時跳出來挑撥：「幹嘛呢？明明進了學校教書連混都不會？」、「苦練活練，氣功將來可以賺錢嗎？」、「去美國那麼久，當心小孩忘了妳！」我還戲謔：「妳快成女巫了，給把掃帚，說不定妳就能飛起來。」她也不解釋，光吃吃無可無不可的笑著。我開始懷疑，這種種，莫非也是人生移站。所好，再如何移，仍與寫作治療相連，彷彿那成了她的修行。只是，我仍時不時便揣想一番：她現在走到哪兒去了呢？（走過的路線，經過的景物，一一化為簡略的記號。──〈移站〉）
直到美涓給我看她的整本「曼陀羅」畫冊，其中一幅：一口井，井口到井底充滿細節微物世界：眼睛，磚痕線條，樹枝椏，雲影……畫意複雜到難以言喻，卻又十分清楚，最怪的是，看的時候，你沒有手腳身體五官四肢，單單是隻眼睛，那畫靜止卻又活著，一幅先發圖像，畫自行重新尋找意義且整理，上帝七天創造從來沒有的人的世界，這畫亦釋放如此感覺，一個全新，以前即存在但未顯示的心靈世界。對很多人來講，這畫極抽象，但我突然懂了，那是最真實的生命圖示，美涓從來沒去哪裡，一直就站在著如是氣質與關注的生命面前（或後頭？）。我不安的是，美涓要如何重組自己生命的記憶呢？她很少寫小說了，每次追問，她先還說寫了幾篇開頭，存在電腦裡，正忙別的事，後來，就很少說了。聽起來，那開了頭的小說像一個被深鎖在記憶庫裡的人生。難道她都不在乎曾經首要的以小說追索人生之河的過去了嗎？（河有它自己的歷史，只憑片斷印象截取的，是人自己的歷史。──〈移站〉）
之前我並不知道美涓的心理寫作探索的工具是什麼，或者說，工作方法。直到我看見〈移站〉原型她中譯的《狂野寫作》（wild mind）。所謂wild mind，狂野寫作，字面上可以解作原始心靈或荒野心靈、野性心靈，它除了是作者娜妲莉．高柏（Natalie Goldberg）闡述自身禪修養成的姿態，也是對其精神導師片桐（Katangiri Roshi）的禮拜之作，更可視為修行。書寫的意義在於藉由詞條式教導啟發對寫作懷抱興趣的人，由觀照自我出發達到生命某一興味完成的可能。頗有此間宗教界推廣的生活禪味道。至於詩中有禪，禪中有詩，那是寫作的另一境界。以禪喻詩我們並不陌生，詩僧寄禪、蘇曼殊，都是此道高手。宋人嚴羽倡導「詩道在妙悟」，但詩除了悟，還得有其他，文采、情感、氣韻都是，所以，詩是詩，禪是禪，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偏偏美涓花盡心力譯書，我想顯然她透過一位小說作家一位心理工作者的身分，體悟了兩者之間的聯繫。所以在我看來，寫作有沒有方法並不重要，可這不僅是有些人的難題亦是此書的精義要點。
美涓是喜歡神話傳奇的，〈移站〉裡安排山中找路的眾人聽了個書生投宿荒廟，出現了位美麗女子獻身的傳奇故事，「天亮時，公子醒來發現手裡抱了片棺材板，哪來的廟？根本他老兄躺的是亂葬崗。」多年後移站，面對謎也似的山區（人生？），美涓借李芸問道：「出雲站不久之後，也是另一座荒廟吧？」荒廟回頭，雲出岫，故事有了不同的變貌。在《狂寫作》 這頭的變貌即這是本教人寫作的書，又正好不教寫作。高柏善用譬喻，那與她提供的禪學角度很接近，如〈不書寫〉一節，高柏說：寫作練習的真義其實是不寫作，教導我們不要思考，到達散漫思緒的底層，心靈既原始又常新的所在。〈因為慈悲所致〉有一段：我信任寫作練習中「我看見」、「我記得」這樣簡單的句型，我鍛鍊自己的基本功，觀察力與記憶。至於〈跑步〉一節，為了啟發想當作家的泰瑞，高柏提示：「了解跑步，就能明白寫作的道理。你得參加一個寫作團體，和一些作家一起寫作，就像一起練跑。」高柏笑說得感謝自個兒的腿，泰瑞詫異：「你的腿？」「有腿我才能寫作啊！」真是心理禪！但我最會心的是「寫作團體」這詞，是啊！如拆禮物層層剝開之後，主體浮現：我和美涓成為一個「寫作團體」。我們走著移動著，關係對話逐漸退去後，留下真正的意義，寫作團體。現在，她把「寫作團體」重組了。
高柏之前的《心靈寫作》出版後，美國作家賽西兒．道金斯（Cecil Dawkins）曾說：「妳知道這本書為什麼會成功嗎？因為讀完書，你會更了解作者。」高柏的理解是，讀者渴望與作者產生連結，說穿了，人們都喜尋找暗示、故事以及實例。
穿越《狂野寫作》的高柏，我說了一段「潛作者」詹美涓的故事，這是響應道金斯的了解作者論了。嚴格說來，每本書都是作者的傳記或類傳記，若檢視書中角色或故事，很容易發現作家的影子、內在。小說家格葛安．格林（Graham Greene）就說：「我就是我的書。」其自傳《小說家的人生》裡，更進一步說：「寫《小說家的人生》有如做心理分析，我在時空裡做了一趟漫長旅程，自己也成為我筆下的人物之一。」如果創作有時是對自己信仰的檢驗，中譯《狂野寫作》，是對自我檢視的規避嗎？我不禁要提出「證據」，美涓〈移站〉得獎感言說：「寫作使我有更多機會檢視自己、面對自己、和自己在一起，朋友稱之為『某種型式的心理治療』。」現在，我要說的是：《狂野寫作》已經譯完，這樣的旅程該告一段落了吧？教導寫作或心理治療，已經有高柏了啦！
多年前，安排筆下李芸重回山區尋找記憶，美涓，現在，你自己呢？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