曼陀羅裡的自我
書序作者：宋文里（輔仁大學心理學系教授） 好幾年前我曾經在一本藝術雜誌 上寫過一篇文章，和行動藝術家侯俊明對話，這是第二次了。
0.
近幾年的時光，我覺得我的生活中唯一能對得上侯俊明「曼陀羅」這個話題的經驗只是：我每天花很多時間通車，握著汽車方向盤時，領悟到像侯俊明引述的魯米所說的那樣：「任何你每天持之以恆在做的事情，都可以為你打開一扇通向精神深處，通向自由的門」，只不過，轉動的方向盤和我對於自由期盼，似乎指著兩個相反的方向──「方向盤」是個奇特的名稱，一個圓卻總是直指向前，朝一個方向飛奔，而我所期盼的「精神深處的自由」卻好像在另一個方向模糊之處。我不是在想來生或彼世，而是想到一個無以言喻卻只能由象徵來透露的世界。
我常自以為曾是個藝術家，在象徵的世界裡接觸過那個來自深處的訊息。但後來，藝術被遺忘了，剩下來的生活中，不斷重複的行動，卻好像和藝術只保留著藕斷絲連卻難以言宣的關係。我真的不知道那關連到底是什麼。但當我翻閱侯俊明曼陀羅日記七月一日的圖文，看到他說：「月經來了…血從四個洞口流出…」，我想到榮格的曼陀羅，和榮格一直堅持的由中心向外輻射而出的四個方向，或是由四個方向所包圍的中心，這種雙重的難題。
1.
我的書桌上擺著一本書：榮格(Carl Gustav Jung)的作品《曼陀羅的象徵義》(Mandala Symbolism) 已經兩年多了，它是我授課的一本參考書，但在課堂之外，它好像一直在靜靜等待，等待有一天會有侯俊明的曼陀羅作品來相會，並點亮它的象徵義。
行動藝術家，或是修練者的侯俊明，以一年的時間，日復一日、堅定不懈地在一個個圓形的圖面上徘徊進出。我幾乎不能避免地會想用榮格的話說，他是在逼現一場自我個化的歷程(individuation process)。是的，這種「自我個化的歷程」就是榮格在《曼陀羅的象徵義》書中的那位女子（Miss X）用許多曼陀羅作品所表現出來的。
不要問Miss X是誰。一九二八年她到歐洲找到榮格，之後兩年她在榮格的指導下進入一種如修練般的自我個化歷程。榮格所說的自我個化並不是屬於哪一個個案史的問題，更不是「發展個性」，或「尋找獨特的自我」的問題。榮格所謂的自我(the self)是能把個性的自己(ego)包含起來的一種整體存在，是一種如如不動的本質。在榮格卵翼之下的Miss X所當尋找的不是她的生命史所經歷的自己，而是普遍的女人，由女性本質所命定。
在開始之時，她不能這樣瞭解，並且以為在中年之後的她，或命運所經歷的自己就像她所畫的圖：
在海濤和尖石、圓石堆所象徵的凡塵世界中，像盲人般迷失──這是她用自己所能運用的描繪形式呈現的圖像。榮格要她放棄那種客觀的再現，改用一種宛如東方的、即是參照著西藏的曼陀羅形式，將欲表示的轉換到內在之境，用簡單而直接的形式呈現生命本身的矛盾和衝突，而不必訴諸故事和具體形象的表現方式。於是她嘗試幾次之後，出現了這樣的圖形：
女性本質變成空茫之中的一顆圓球，被瓣狀物包覆和保護（或限制），而外面有一個蛇狀物體，一樣漂浮在空茫的空間，但蛇狀物顯然是作勢入侵。
在此之後，「侵入」就成為這個本質存在的衝突之初形。
這裡有一種幾乎不言可喻的性質，直接咬合到性的問題。我將從這裡開始，把這種初形和侯俊明的曼陀羅連在一起。
2.
我所說的「初形」還不是什麼「原型」。我非常害怕人們一談起榮格就要把他和一大串的原型堆在一起。
榮格在指導Miss X作畫之前，自己也曾動手描繪過幾張相當樸拙的曼陀羅，不過，那不是我們要談論的。在榮格畢生的工作中，他創造了無數個原型。從二十世紀初開始，榮格不斷讀書、寫作，超過六十年的時光，完成卷帙浩繁的二十卷全集，其中《曼陀羅的象徵義》是第九卷上半部裡的一點點東西。榮格自己對於「自我」這種普遍本質做了上窮碧落下黃泉的尋索，而Miss X在他指導下畫出的圖像則是其中的幾道閃光。但是，這裡閃現的自我是一個過程切片──包括那個圓核和蛇狀侵入物。
後來的發展是：Miss X把注意力集中在圓核本身，讓它發展成一個中心以及向著四方或八方展開的運動體，在此同時，蛇狀物似乎自然被排開到一旁，之後再變成六角與圓核的統一體，向六面各自展開。蛇狀物隱約化身成幾層圓週的弧狀曲線，成為圓核的外緣，也就是說，有威脅性的對立物被吸納到內在運動的本身之中。
Miss X在結束為期兩年的修練之前，最後一張曼陀羅是：
花、葉、蛇和遠處的星星。
榮格說這裡面有一種自然的美學之境，沒有再多作評論。一種如同本質的顯現，榮格認為這已是毋需多言。但我們在後代閱讀，就難免會有一些疑問：譬如說，這幅圖像是一種例示？還是一種範型的顯現？為什麼好像一幅沒有個性的圖案？本質的自我原來就是排斥個性的嗎？
3.
侯俊明意圖藉畫修煉進入曼陀羅的象徵世界。但他對他那原本的紛紜世界一直有一種黏執不放的關切──他的個性不但充滿衝突，甚至有綿長不止的、狂亂歡慶的大部頭性格。於是，曼陀羅畫中每一個由他自己迸射出來的角色各自取得了某種個性，然後在舞台上揮灑演出，構成一個沒有導演、沒有腳本的圓形劇場。
曼陀羅行動開始之時，侯俊明似乎曾經試圖以某一種統合的計畫，閉關、靜心、瑜伽來導演──欲以「她」的身份來重新經歷自己，寧靜等待自我本質的顯現。我一幅一幅翻閱著他好幾個月的曼陀羅，和她一樣希望用安靜的耐心來等待，可是，我很快就按奈不住，開始騷動了起來。到了八月十七日的那幅血池，我整個人陷溺到不能自拔。沈靜的美學和本質的自我都變得遙不可及。而我原先用來連結侯俊明曼陀羅的榮格和Miss X似乎都一起被血的漩渦捲入，變成不能自解的難題。我如惡夢初醒般想起了榮格的混亂──是的，這時候要與侯俊明相遇的不是那個被引導的Miss X，而是後面那個導演者和監製者榮格。我們似乎可以發現，會對我們有啟發的是榮格這位行動者。
即令在《回憶. 夢. 省思》那本自傳裡，榮格有意要讓人知道他的生命起點就是兩種不同方向的擰攪，但最後在他的全集裡，那種衝突和混亂卻幾乎都不見了，雖然他的言語總是暗含著瘋狂，但他的平靜和耐心卻幾乎到了令人窒息的程度。只有透過別人的回憶和各種軼事的研究，他那原先的混亂才被人報導出來。 我在侯俊明那裡的迷失，只能在回身反問榮格時才能有一點點看見和逃出的希望。
4.
我想：侯俊明的曼陀羅是自導自演的，而不是在有導師引領下的修練。那麼，自我個化的歷程會不會自動出現？按照榮格的說法，像Miss X這樣的人，還有許多他所看見的精神病患，在長期的衝突掙扎之下，很可能會不自覺地流露出某種自我療癒之途，會以自動自發的方式表達出來。榮格式的心理治療有時只是提供這種機會，來讓患者自己開始。
侯俊明即是藉著榮格的曼陀羅形式，讓那機會發展出來。長達一年多的過程是自發的顯現，我們看見了那個自己衝撞、自己翻攪的侯俊明。而我在反覆看圖之後，出現了一個這樣的理解：這就是侯俊明！他還是他。那麼，一整年下來，自我個化的歷程究竟有沒有發生？侯俊明被「六腳侯氏」（畫家身份）那個牢籠套住了嗎？
侯俊明所嘗試的出路似乎並沒有出現統合成整體的自我。自我沒有回到本質。其實，就一個行動藝術家而言，他根本不需要進入什麼自我個化，也不要什麼本質。他所要顯現的毋寧就是在衝突、混亂和擰攪之中的他。
5.
象徵的世界，被行動藝術家以漫長的尋索而抓取，而這種「藝術本質」就是靠著被透露出來的一點點訊息來想像的。
「本質的想像」究竟是一種本質，還是一種想像？我在緊握著駕駛盤的時候，對於向前直奔的方向沒有什麼特別的關切，倒是對於模糊的象徵會有一陣一陣的回想。
當我堅持不談「原型」而寧可用榮格早年所說的「初形」(primordial image)之時，原因在於我相信榮格原來有兩種意思。其一是說：各種各樣的象徵物件和圖示似乎顯現著某種相當本質性的普遍人性，而榮格自己對此所尋得的之物最早就叫「初形」；另一是說：人類的集體潛意識裡確實秉具有各種本質，能以原型來顯現──「原型」就是本質。當我把榮格類比為某種行動（藝術）家的時候，我所相信的是當時榮格在說自己的創意時，算是個思想的藝術家吧！但後來，他的思想發展成教義。創意和教義的差別是值得我們反覆思考的問題。
我認為侯俊明的曼陀羅仍然比較像是創意，而沒有一丁點教義的成分。靜心和修練是一個藝術家自宗教裡挪用而來的方法。與其相信本質的轉換，不如繼續以黏執的姿態保持著探詢。侯俊明根本不想成為一個Miss X。他是他。但這也就是說：侯俊明一直是他自己的自我，而沒有被引導成為本質的自我。榮格行動比榮格理論對他似乎更有效用。但直接和榮格的自我來相較，似乎還更能讓人理解藝術家行動的意義。
我的方向盤的行動也就走到這裡。這不是精神深處的自由，但在我今天的生活中，作為「每天持之以恆在做的事情」，我想它還有指引另一方向的可能──儘管去走，管他是不是會走向自我。行動對藝術家而言就是啟發，對我亦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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