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愛麗絲不願離開仙境 入夏的陽明山，臨午以後背陽的蔥綠後山，無數的祕密氣孔忽然掀啟，整個山谷洋溢著一股沁涼的歡樂。遠遠的登山道，一群人慢慢走下山，沒有太多吵鬧，卻是一點也不沉靜。
難得公司一起出遊，竟然天時地利皆配合了。小湜的臉龐緊緊挨著媽媽的後肩，也開心的笑了。
媽媽是公司裡的重要主管，這一群人的出遊也都唯她馬首是瞻。大家不斷揣測她的心意，竟日詢問是否需要休息，需要幫忙，不放棄片刻殷勤的機會。
小湜跟著一旁，歡喜看著教自己崇拜的媽媽，一切的應答都在不卑不亢的微笑中流露無遺。當然，小湜跟著一旁，不免也成了眾人讚美的目標。
讀台大呢，已經大學四年級了，居然還這麼乖巧地陪著媽媽，對每一位同行的長輩都是同樣的斯文有禮。
小湜有點得意，卻又立刻對自己的得意覺得害羞，快快低下頭了，只是，偶而遇見媽媽公司裡今年才新進的員工，幾個高職剛剛畢業的年輕女生，正俐落熟練的處理著一切郊遊中的大小事宜，她又不禁難過了。
天呀，她們才高中剛畢業，比自己整整小了三歲，為什麼那般成熟呢？
更難過的是，那些新進下屬總是帶著十分親切的眼神，刻意用嗲嗲的聲音問說：「妹妹好漂亮哦，讀哪一所高中呢？」
自己不是已經大學四年級了，為什麼這些比她還年幼的女生，竟然會這麼說呢？她的心情不禁隨著下坡的階梯而迅速跌落，幾乎撞進了黝綠的山谷。
媽媽可以感覺到女兒似乎是難過的。雖然小湜還是嘻嘻哈哈的，一路跟同事們有說有笑，但是，敏銳的媽媽立刻感覺到一些微妙的差異。是笑容較不自然了，還是整個身體動作顯露的快樂太誇張了？走在山徑上，偶而一回頭瞧見了小湜的快樂眼神，她又覺得可能是自己多疑了。
整整一天的公司夏遊，在晚上的聚餐結束以後，終於各自回家。小湜一踏進門，順口說是要換衣服，就躲進自己房間了。
她靜靜看著鏡子裡的自己，整齊削薄的短髮，白色蕾絲邊的公主裝，一臉還是天真無邪的模樣，忽然淚珠汨汨不止了。鏡子裡的自己，居然跟五、六年前北一女時的打扮，甚至十多年前還在國語實小的可愛模樣，幾乎都是同樣的風格與穿著，所差的不過是尺寸隨著年齡而放大罷了。
到了門診的小湜，已經無法自拔跌入憂鬱的深谷。她擔心著說，自己是不是走不出《綠野仙蹤》的桃樂絲，是不是永遠停留在仙境漫遊的愛麗絲？
其實，嚴格說來，她是大二的學生。
高分的成績順利考上這一所大學以後，班上同學們都彷如解放了一般，歡欣的享受自由，而她自己卻在突然失去了要求和命令以後，不知如何活下去。她陸續休學了兩次，可是家裡的人，也包括她自己在內，都默契十足的繼續宣稱她是順利升大三、大四了。
系上有許多剛剛學成歸國的年輕老師，開的課都是國外最先進的思潮，自然也帶動了同學們求知的狂熱，甚至許多堂課都擠滿了別系風聞而來的學生。
第一年，她也跟著大家選了這些課。
她想當然耳的坐在教室的第一排，就像典型的乖乖牌該有的行為。然而，教室裡四周湧上的熱烈討論，她卻幾乎插不上嘴，彷如是全面炮火中的唯一寧靜土。女性主義、酷兒理論、多元文化……這一切和她原來的世界，實在是太遙遠了，甚至是直接槓上的矛盾。她以為靜默就可以解決一切，只是，即使她不想發言，可是上課討論的一切，偶而還是隻字片語的飄落在她腦海，開始發酵，開始作用，慢慢的，動搖了她從小就堅信不移的乖乖女人生觀了。
怎麼可能這樣呢？難道以往媽媽和長輩們的想法全錯了？不行，要尊重自己的家長，要忠厚孝順，怎麼可以有這種背叛長輩的念頭。
然而，她想站起來發言反駁，卻又覺得同學的討論確實有一點道理。腦海裡出現兩股聲音，相互矛盾，卻都找不出任何的疑點。
兩次的休學，都是在這樣的矛盾下，陷入了沮喪的幽谷，只能再回到媽媽的懷抱裡。
後來，不自覺的，她選課的傾向愈來愈多是系上老一輩的師長。
坐在這些彷若父母的老師們的教室裡，上起課來習慣多了。就像在家裡，她只要乖乖聽話，安靜坐在第一排，然後整整齊齊的整理筆記，就可以從年長老師們憐愛的眼神中，確定自己依然是完美而傑出的。
就像一個人坐在房間裡的她，看著鏡子裡的自己：乾淨、可愛而乖巧。這全是美好的誇讚用詞，可以教她振奮自己的心情，肯定自己的好。然而這些形容詞對她而言，似乎又嫌太年幼了。
就像媽媽公司裡那些比自己年幼的新進員工，她們竟然對迎面走來的登山男士品頭論足，甚至還從他們的體力公然評估可能的性能力。天呀，多麼丟臉的骯髒話題。可是她又忍不住想起那些年輕女子白天的談話內容︰「男生的鼻子大小真的和『那個』的尺寸有關？」這樣的念頭一出現，她立刻又不准自己想。她只能天真無邪的笑笑，像洋娃娃一樣，彷如什麼也聽不懂。
可是，在門診裡，小湜卻哭了。她說：一半的我，好想跟她們一樣，可以談戀愛，談談男生的八卦；可是，另一半卻是糾纏不放，想繼續躺在媽媽的懷抱裡。
在會談時，小湜忽然抬起頭，四處看看門診診間。一陣寧靜後，她問說，「會不會永遠走不出去呢？」她這問話，就像急著往前走的桃樂絲問說：「會不會走不出這一畦與外界的時間和空間都隔絕的綠野仙蹤呢？」
我有點難過，卻又覺得高興。如果她發現綠野仙蹤就是她身處的空間，這也表示她知道綠野仙蹤之外還有不同的世界了。只要知道宇宙之間有其他世界的存在，要走出去也就不太難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