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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模糊，但痛苦的回憶
每當我大膽回想起我的童年，首先進入腦海的，就是我父親那低沈而嚴厲的聲音：「你他媽的照做就是了！」這個想頭至今仍令我感到畏怯；彷彿被水燙傷一般—無論我的姊姊妹妹或弟弟或我說什麼，都會被打回票。我們不能頂嘴，不能有意見，甚至不能有感覺。
我的雙親從不摟抱我或安慰我；也從來不說「我愛你」。我們從來不曾獲得嘉許；無論我們做什麼，他們都只會說我們是粗魯淘氣又不聽話的小孩。說我們是「不見棺材不掉淚」，又老是說我們「牽到哪裡都是牛」。父親最鍾情的一句話是：「我就是這樣被養大的，所以你們這些他媽的小畜牲也得跟老子一樣。」他還附帶說明，那並沒有使他受到傷害，但是當我長大成人回頭看，卻不同意這個說法，而且會說那根本是胡扯。他會變成那個模樣，必定其來有自，而且他根本不應該再將它施加在我們身上。
他的聲音讓我的姊姊妹妹和弟弟退避三舍，但我不想成為隱形人，而是試著挺身而出面對它。我敢說假使我沒有這麼做，情況會更加嚴重。我想，人們都認為我是個很有自信，大嗓門又急性子的小孩，但是那都不過是演戲而已，我用它來保護自己，不讓自己受到那個聲音和它影射的意義所傷；它所代表的意義，總是我一文不值，而且會因此而受到懲罰。
如今當我回想從前，聽見他的聲音，我知道，無論生命裡的際遇如何，再也沒有任何事物能令我如此感到害怕。畢竟我已經走過來了，我知道我很堅強，卻也並非永遠如此。我走了長長的路，才不再是那個飽受驚嚇又叛逆的小孩，但是這趟旅程荊棘遍布，曾有幾度以為自己已經迷失。
我很快的長大，在一棟市府所有的破落國民住宅裡，因為市府當局無意打理這片住宅的門面。我家裡有爸爸媽媽，三個姊妹和一個弟弟。我們那棟房子的模樣依然歷歷在目：草坪上蔓蕪滋生，野草可以長到我的腰際。半獨立屋的上層曾經粉刷成白色，如今已是灰暗而斑駁，下方的磚牆也因缺乏整修而顯得殘破不堪。
樓下有廚房和客廳，還有一間小小的浴室，不過馬桶是在外頭的棚屋裡。樓上有三個臥房。我的父母親住一間，弟弟傑可和同父異母的姊姊莎琳娜塞在雜物儲藏室裡的雙舖床。第三個房間則是我和兩個姊妹夏敏及約瑟琳共住。我的童年大半在那個臥室裡度過。房間裡貼著陳舊褪色的木片壁紙，窗戶漫長著霉，因此處處都是陳腐的霉味。我們沒有地毯，家具都是父母親購自舊貨廉銷或是從垃圾場撿拾而來—通常都有缺損。有時他們甚至會把鄰居丟到街上的破銅爛鐵撿回家，我們就得去處理善後。
約瑟琳年紀較大，所以她睡單人床，我和夏敏睡雙舖床—她睡下舖，因為她的年紀最小。我們在地板上分割出一塊塊小小的領土，好置放我們各自的一點點家當。家裡沒有中央空調的暖氣，只有客廳的一個煤氣爐，媽媽會在冬天的時候，讓我們站在爐前更衣上學。房間裡的窗櫺都已經腐朽，所以我們的床單都是冰冷又濕黏。屋裡的壁爐是從來不開的。
冬日裡，當我躺在我的上舖，便可以看見自己的呼氣嫋嫋升到天花板。酷寒的日子，媽媽會給我們到處送熱水壺，但它們都是三兩下就冷了，貼在身上很難受，所以我會醒來，把它們扔到地上。
房間裡空空的壁爐上方，有個白色的舊壁爐架。有時候我媽媽會在夜裡進來，給我們送早餐，每人一塊卡士達醬餅乾，一杯牛奶讓我們分著喝。我們隨時處於飢餓狀態，有一、兩次，約瑟琳在半夜裡醒來，把三塊餅乾全吞下肚，我跟夏敏就沒有「早餐」了。我們不曉得情況是這樣，只以為媽媽的餅乾沒了。約瑟琳在多年之後向我自白，說她的罪惡感有多深。我到現在都還沒辦法吃早餐，或許就因為記得那一早醒來時，那樣空蕩蕩的飢餓感，卻又完全的無能為力。
或許你會覺得奇怪，我們何不溜到樓下廚房，去偷點東西吃，但那是不可能的，因為我們全都得七點準時上床，父母親會把我們的房門上鎖。直到早上才能看見那三片卡士達醬餅乾。就是不許我們再出去，連上廁所都不行。後來門鎖因為有人用力甩門而壞了，爸爸就讓我們知道，除非他答應，誰都不准出門，沒有第二句話。周末的時候，我的父母親會賴在床上直到午餐時刻，我們都醒來了，飢腸轆轆，坐立難安幾個小時，關在房間裡，卻急著想要充分利用這不用上學的日子。沒用的—他們從不動搖。
我們有一個巨大的，帶有白色把柄的紅色塑膠桶，那就是我們的馬桶。如果我們上這個馬桶，會沒有衛生紙用，所以我們就在地板上擦拭，或是用襪子。聽起來很噁心，確實也是，但是我們年紀幼小又天真，沒有更好的方法。我向來以為所有的小孩都是這樣過日子的。有時我會彆住快要爆炸的膀胱，直到我們可以起床，然後衝到外面的廁所。
有一、兩次恐怖的意外發生，我們在玩耍的時候，打翻了水桶，大家嚇得面無人色。父親如果發現，他會怎麼說？我們拼命用上學穿的鞋子把排泄物刮起來，其他的就藏在衣櫃裡。然後我們把一個床頭櫃拖過來壓住那又濕又臭的污漬。我的父母始終沒質疑過那臭味，只是想知道我們為什麼要移動家具，我們就撒謊，說我們只是想要有點改變。只要能讓他們不動怒，我們什麼都做。
真正的廁所在花園的小棚屋裡；它是木製的門，門栓壞了，而且它從來沒能好好關上，所以我老是擔心我在裡面時，會有人闖進來。我原先猜想，爸媽不讓我們使用這個廁所，是因為要出去就得打開後門的鎖，太麻煩了，但是後來市政府終於換給我們一間新的室內浴室套房，我們卻還是被鎖在房間裡，使用那個水桶。
當然，讓我們怕得手腳發軟的，並不只是父親的舌頭而已。他用肢體的暴力來輔助他的口頭威脅，而我們從來不知道什麼時候會遭到攻擊。有一件事情保證我們一定挨揍，那就是晚上我們被鎖進房間之後，還在床上講話。室內必須是絕對的鴉雀無聲，我爸爸甚至在房間裡裝了一個麥克風，它可以連接到客廳的喇叭，那麼當他坐在樓下看電視時，也可以聽見我們是否正在悄聲說話。
有時他會吼上來，說要上樓來給我們一頓好打；有時他乾脆直接上樓；最恐怖的時候，他根本就不在客廳裡，而是悄悄站在臥室門外，等著，聽著。那就好像他是專程為了要嚇我們，傷害我們，因此只是在等待藉口去實踐。門會砰地打開，他跨進門來，走廊上的燈光照在他身後。他會鬆開他的皮帶，將它對折，拍打著皮革。我想他一定很喜歡那一點演戲的感覺，而那個聲音就已經足夠讓我渾身打顫。我會開始心跳加速，快到以為它就要衝出我的胸膛，我的胃也會緊縮翻騰。想起那個聲音還會讓我直打哆嗦—它讓我直接回到我的雙舖床，又變成一個被嚇壞的小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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