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五章 向外求救？
談到我的童年，或許最令人無法理解的，是我們家這種駭人又孤立的小世界竟可以不被打擾的持續下去。我的鄰居即使有所懷疑，或是隔牆聽見什麼，也不表示意見，媽媽也很少有朋友會來看看我家是什麼模樣。他們從來不上二樓，而且只有我爸不在的時候才會來。好多好多年之後，我和我父母的家人有比較多的接觸，發現他們曾經懷疑有些問題。我叔叔有一次提到，他看過我爸爸把我們之中的一個小孩，從廚房的一頭踢到另一頭，他們大吵了一架，結果是我叔叔再也不來我們家了。
我姑姑有一回告訴我，她發現我們這些孩子「太過屈從」而溫順，不像我們這個年紀的孩子。不過她未曾目睹我們遭到虐待的樣子，因此只能把懷疑留在心裡。我只記得有一回，看起來好像我們就要逃家，而我們確實也逃了，只是時候不長。
那應該是我大約六、七歲的時候，我還在上小學。我坐在教室裡，課上到一半，班導師突然走進來，跟老師說句話，要我跟她去她的辦公室。我起初以為是我做錯了什麼事，但她不發一語，只是牽著我的手，帶我離開教室，走進兩邊貼滿笑臉圖畫的走廊。我很著急—怎麼了？有人跟她說了什麼？我做錯什麼事了嗎？
到了辦公室，我看見我媽媽跟約瑟琳、夏敏與傑可坐在那裡，當時傑可還在學走路的階段。我媽媽從老師手上牽過我的手，拉著我跟其他人走出前門，穿過校門口。她口中喃喃唸著什麼「要去跟外公外婆住」，我們只能一人從家裡帶一樣東西過去。我很確定我們會離家好一段時間，所以乞求帶兩樣。她順口同意了，但是催促我們動作要快：「你爸爸回來之前就得走掉。」
我們很快選好自己的家當，跟隨她走到公車站，我們在那裡靜靜搭上鎮裡的一部鮮黃色的「忙忙蜂」巴士。沒有人提出任何問題。我們到了外婆和外公家，他們已經等在那裡，張開雙臂微笑著迎接我們。我們在客廳的電視機前安頓下來，他們則是帶著我媽媽進入廚房，後者已是淚水盈眶。
當時沒有人說明什麼，但我媽媽終於熬不下去，帶著我們一夥人又跑回家了。在此之前，無論爸爸對我們做什麼，她都確實沒有反對過。我在許久許久之後發現了原因。前一天晚上，我們都因為睡前的尋常之罪—在床上講話—被打，爸爸一定是下手特別的重，因為皮帶在約瑟琳身上留下痕跡，第二天早上還可以看見。學校裡有個老師注意到了，我媽媽就被傳喚到校。
如果學校沒有把這件事報上去，一定是媽媽跟他們做了什麼保證，只是我不曉得她說了什麼。我假設她說的是她會帶我們離開爸爸，我們就會和他安全隔離開來。看起來，她似乎比較擔心外人知道我們受虐，而不理會這件事情真的在發生。橫豎他們是放她走了，而且我也不記得社福機構做過追蹤。即使我在一、兩天後就回到學校，老師也始終沒問家裡發生什麼事。
媽媽也不想帶走莎琳娜，或許因為她的年紀比較大，但也可能因為莎琳娜不是她的親生女兒。她和莎琳娜的關係很緊張，比我和她的關係還糟。所以莎琳娜被單獨留在家裡和我父親共處。幾年後她告訴我，他們獨處的時候發生了什麼事，這個恐怖事件使我的青少年期佈滿可怕的陰霾。它讓家裡的氣氛陷入更黑暗更凶惡的境地。
當然我那時候壓根沒想到有這樣的事。我只是以為父親或許震怒更甚以往，而我們在外公外婆家的插曲，是我童年極為愉快的一段時光，雖然我們只能在那裡待上一個星期左右。感覺起來卻似乎長得多，因為那和我們在家裡的生活截然不同。我還是會擔心爸爸可能像個啞劇中的流氓一樣憑空出現，吼叫踢打著把我們全拖了回去。我不想回到那個恐怖的房子，我們在那裡是生活在恐懼之中，從來不曉得下一次打擊會在何時到來。我不想再受到傷害，也不想回去活在父親的掌控之下。
在外公外婆家，我們每天晚上一起吃晚餐，他們用擁抱與親吻送我們上床。媽媽看起來不太快樂，但是沒有人吵架，我的祖父母很高興我們全都在他們的屋簷下。這是有史以來第一次，我真的感覺到自己很安全。
外公圓滾滾的，是個快活的人，蓄著灰色鬍鬚，戴一頂方格布的帽子，他無論在室內室外，從不脫帽。嘴上總是叨著一根煙斗，隨時都要重填煙絲重新點燃，他還有一隻胖胖濕濕的大狗隨時跟著他。外公隨時都得照顧外婆和我們，外婆因為中風，可以算是失能了。她的臉有一邊無法動彈，因此她說話很困難，但我從來不覺得她看起來很可怕，雖然你也許以為小孩應該會望之生畏。
不過我和祖父母的親密程度，始終不如我的期待，因為除了那個星期之外，我在成長的過程中，我們很少往來。我二十來歲的時候，設法更進一步了解他們，試著讓自己和這一面的親戚重新聯繫，但似乎已經晚了。
逃家的那一星期，我媽媽帶著我們兄弟姊妹進城去；為什麼去？不知道—我們不可能去逛街。我們在靠近鎮上的鐘樓時，突然看見莎琳娜慌慌張張的跑向我們，她一路閃躲來車，急如星火的衝到母親面前。她投入她的懷抱，淚如雨下，哽咽難言。我全然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只是很高興再次看見我同父異母的姊姊，只不過看見她這個模樣，高興的心情也立刻被澆熄了。我不知道當時她們如何還能交談，不過顯然莎琳娜遭遇了某些慘事。但我知道她會這麼迫切的需要找到我的母親，是一件很奇怪的事。
之後我們一定是回到外公外婆家，而且我假設莎琳娜是回到父親身邊。那天晚上沒有人談到這件事，而且我知道最好別多嘴。母親不久之後就決定把我們全帶回家去，但我不認為這件事和她的決定有什麼關係—我無法理解那個決定是從何而來。她明明知道他會對我們如何下毒手，而她自己有一對充滿愛心的父母，他們既往不究，歡迎她重回他們的懷抱。但她還是回到他身邊，而這整起事件—約瑟琳的瘀傷，我們專程飛到外公外婆家—全都被掃到地毯底下，再也不見天日。
我想她一定是過著遺世獨立的日子；我唯一能為她的所做所為想到的藉口，就是她變得非常缺乏安全感，而且我爸爸很清楚如何操弄她。他總是有能力使些手段讓自己佔上風，而我假設結局就是她越來越覺得自己不值得讓人家好好對待。他也會打她，有時候她會來跟我們這些孩子訴苦，說她再也過不下去了。到了第二天，她又會改變主意，開始為他的行為辯護—畢竟，惹他生氣，都是我們的錯。
我可以體諒她必須沒日沒夜的做著一份毫無前途的工作，而且要照顧五個孩子，外加一個像我父親這樣的暴君，日子一定不好過。但這點無關緊要。重點是，有誰會坐視他們的孩子如此這般的受虐？她終究支持我父親的一切行為，他讓我們過得很悲慘，而她卻選擇留在他身邊，這點使我無法原諒她。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