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創傷與療癒 用書寫貼近自己、甚至治療自己,聽起來很令人振奮吧?畢竟書寫是一個如此友善的工具。我常常鼓勵學生:只要不涉及出版、競賽,再怎麼素的素人,只要識字,就可以提筆書寫自己的人生,並享受其中的感動。但很多人接下來便忍不住要問:「那,寫什麼都有用嗎?」「只要一直寫就可以了嗎?」 嗯,以我的經驗,我的答案是:只要是生命中重要的故事都能寫,但是,如果希望書寫這些舊事能達到療癒身心靈的效果,那麼「怎麼寫」就變成最重要的問題了。這點,我們也可以從國際上著名的心理學實驗中得到一些支持。 美國德州大學心理學教授詹姆斯.佩內貝克(James W. Pennebaker)和桑德拉.貝爾(Sandra Beall)曾進行一項書寫與身心健康的實驗,實驗結果證實並不是只要動筆寫就能產生療效,寫些什麼樣的內容其實才是療癒的關鍵。 他們找來大約五十名以大學生為主的受試者參與實驗,要求他們每天花十五分鐘寫日記,並且持續四天。受試者分為兩大組,第一大組被指示只要寫些日常瑣事即可,比方說描述他們的臥室;第二大組則被指示書寫他們的創傷經驗。 其中第二組學生,又依三種不同的書寫創傷方法再分為三小組:第一小組學生發洩情緒即可;第小二組學生只要寫發生了什麼就可以;第三小組學生則要同時書寫創傷事件與當時的情緒。 大部分受試的學生表示曾經經驗過重大創傷,其中大多數人沒有揭露過這些經驗。當佩內貝克和貝爾透過測量受試者血壓、閱讀受試者日記、研究追蹤問卷(關於日記及情緒)等方式評估第三小組受試者(同時書寫創傷與情緒者)的書寫結果時,發現書寫創傷的威力遠比預期中的更為驚人,這些學生寫得既快且長,很多人邊寫邊哭,並在這四天中夢到書寫的內容,更揭露了從未與人分享的「親密情感」。 一開始,佩內貝克與貝爾對這組學生因為書寫而被激發起如此大的負面情緒感到相當挫敗,特別是其他組的學生(只寫瑣事、只發洩情緒和只寫事件的)起初都對他們的書寫有正面的感受,因此兩人很關心這一小組的學生為什麼沒能如他們預期的立刻感覺好上許多。 然而四個月後,這組同時書寫創傷事件與情緒的學生報告說,他們的精神有明顯的改善,書寫幫助他們解決了困難的議題,也就是說書寫內心最深處的想法,竟導出了更為正面的想法。 佩內貝克與貝爾因而發現:為了改善長期的精神狀況,我們必須忍受剛開始時困難的感受。六個月後,他們計算四組參加這次實驗的學生到健康中心求診的次數,發現前三組學生的比例在實驗前後大致相同,但是同時書寫創傷事件與情緒的這組學生,在實驗之後求診的比例下降了50%。 於是佩內貝克及貝爾做出了一個劃時代的結論:只是寫些瑣碎的事情,或只是發洩創傷的情緒,又或者只是書寫創傷事件本身,都不足以改善健康。為了改善健康,我們必須詳細地寫出原因、聯結情感和事件,當我們寫得愈多──詳盡、有組織、強制的、生動的、清晰的,就愈能從書寫中得到更多健康和情緒上的好處。 透過書寫,這些學生達到了情結和被壓抑的情緒之宣洩與釋放,但是他們也反映出這些創傷事件的重要意義,得到了對創傷的洞見和些許距離。透由書寫事件和情感,學生整合了這兩者,他們了解發生了什麼,以及自己對它們的感受,他們把這些事件的意義融入生命,並且從中散發出力量。 我認為佩內貝克與貝爾發現的是一種書寫自療的重要方法,這個實驗對我最大的啟發在於,的確有一些合適的路徑可以協助我們透由書寫自身的遭遇來療癒自己,這也是我在這些年不斷書寫自身後的重要體驗。 佩內貝克其他關於心理健康的實驗也不斷證明:創傷的揭露的確比壓抑更能促進心理健康。然而從書寫自身及帶領生命故事書寫團體的經驗裡,我發現只要書寫的內容是和情感相繫深刻的生命經驗,不管這些經驗是好是壞,書寫者都可以從與這些經驗重新連結的過程中,得到某種程度的療癒,甚至如果書寫者能更進一步使用本書建議的方法及概念,就能在自我療癒的路上走得更穩健。
創傷的書寫 一九九八年三月,奧地利少女娜塔莎.坎普許(NataschaKampush)遭到綁架,從此被因禁在一個五坪大的黑暗地牢裡長達八年半,期間綁匪不斷毆打(甚至打裂她的骨頭)、羞辱她,逼她剔光頭、半裸著身體做像奴隸般的粗工;心情不好時甚至好幾天都不給她食物。娜塔莎在最後幾年不只一次試圖自殺,但另一個自我則不斷地勉勵她努力活下來。 二○○六年八月,被折磨得不成人形的娜塔莎終於逮到機會幸運脫逃,這個駭人聽聞的消息吸引了全球媒體,關於她的報導鋪天蓋地而來。面對記者和專家們的臆測及評斷,當時十八歲的娜塔莎選擇勇敢接受電視專訪,儘管她身邊的人都勸她不要露臉,就此忘了那段地獄的歲月,但她還是決定為自己的經驗發聲。 她在受訪時除了澄清不實報導之外,也表示無法認同心理學家們為她冠上的診斷標籤,她抗議:「我是唯一經歷過那種囚禁生活的人,而他們只用短短幾個字『斯德哥爾摩症候群』便讓我二度轉為受害人。」她並表明不排除日後出書,原因是:「我的經驗,必須由我自己說出來。」 二○一○年,娜塔莎終於出版了她受囚歲月的故事《3096天》(3096 Days),這是一份非常引人注目的創傷書寫,大家都很好奇在那受囚的八年半中,她到底過著什麼樣的日子。令人驚訝的是,娜塔莎的筆調出奇地冷靜而自持,完全超越了受害者可能的自憐自艾與歇斯底里,顯見這四年來,她為了從創傷中復原,投注了難以估計的勇氣及努力。 娜塔莎在最後幾年不斷與自殺念頭搏鬥時,寫日記成了她唯一可以感受自己存在的管道,她記下綁匪對她的凌虐與毆打,也寫下一些簡短的訊息為自己加油打氣,讓自己平靜下來。 我認為,在受囚末期的書寫之所以可以對她造成幫助,是因為當她書寫自己的痛苦時,反而可以抽身觀看那些痛苦,並感覺到除了痛苦的自己之外,還有另一個有能力抽離且比她更有力量的自己存在著。娜塔莎藉由書寫感受自己的力量,這個難得的力量陪她度過最痛苦的時光,克服了不斷湧上的自殺念頭。 就如娜塔莎在《3096天》中把結語命名為「真正的自由」,每個受創者下定決心書寫自己最不堪的記憶時,最大的目的往往都是為了真正地從過去中解脫,發現「創傷雖然是我的一部分印記,但並不是我生命中的一切」。當我們愈能了了分明地辨識出創傷經驗的有限性,就會愈有能力揮別過往的鬼魂,獲得真正的自由。 當我們也打算勇氣十足地面對生命中黑暗的扉頁時,以下是我衷心提出的建議,這會幫助我們更平順地走完這條路:
1.在你的新生活較為步入軌道後,再開始書寫創傷。 2.選擇較遠、較淡、較小的創傷做為開始。 3.剛開始時,書寫的時間不要太長。 4.尋求專業的協助。 5.看重自己的感受。 6.為自己發聲。 7.讓「原諒」與「不原諒」充分對話。 8.肯定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