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背叛。尋找被遺忘的傷口 被背叛的感覺也許是極其難過，
但能夠擁有這種感覺卻是幸福的。
遭到背叛，表示曾經有過一段值得信賴的愛的關係啊。
怎麼討論背叛呢，一個太通俗的話題？
我問起一位輔導界的朋友，在他新竹的家裡。他笑著說，太多個案都是激烈的背叛故事。我腦海裡一下子浮現了許多過去熟悉的面貌，反而找不到印象最深刻的了。
深夜的新竹，省道上的車輛和店家還是熱鬧非凡的。我搭上回台北的高速公路巴士，相當舒適寬敞的座椅，可惜沒有夜間照明的設備。原本打算在車上看一位朋友的小說稿，巴士上了高速公路就陷入了黑暗，索性仔細想想自己臨床上遇見的背叛故事。
每個人都有背叛的故事
在門診裡，在輔導室，背叛或被背叛永遠不是一個診斷名稱，卻是太多人生故事的重要轉捩點。
一位厭食症的個案，談起了向來寵愛她的父親，在國中時，忽然向全家人宣布要追求自己的自由，從此就離家獨居了。
這是一個太遲的背叛。在成長過程裡，我們都曾經有過擁有整個世界的錯覺。因此，隨著父母的忙碌，隨著兄弟姊妹的出現，我們開始發現寵愛我們的父母竟不是全然屬於自己的，甚至自己在父母心目中的排位不再是最高位，背叛的感覺也就逐漸證實而湧現，沮喪和憤怒於是波濤般湧來，幾乎淹沒了我們的呼吸。
這應該是什麼時候出現的？三歲、五歲，還是十歲？
我搜索自己的記憶，幾乎無法喚起任何這階段被背叛的體會，隱隱約約卻有一個印象，是屬於幼稚園以前的。
我很肯定這個記憶的發生時間，是因為上幼稚園的那一年，也同時搬家了。然而這個記憶卻是屬於舊家的，在日本式的榻榻米上，睡夢中忽然驚慌地醒過來，媽媽急忙跑過來安慰。四歲左右的我，十分絕望地哭著，說媽媽和哥哥、姊姊要去外婆家，怎麼不讓我一起去呢？母親很不解地表示，沒有人要去外婆家呀，幹嘛哭得這麼傷心呢？
隨著自己的絕望平靜下來，才隱隱約約知道一切。或者，在嚎啕的哭泣中，逐漸發覺原來去外婆家一事只是夢裡的情節，絕望的情緒才有點不好意思地平靜了。
在日後讀精神分析，開始習慣性地自我分析時，面對這個難得倖存的童年記憶，我最先想到的是那時候的自己也許是剛剛開始能夠區辨夢和現實的差異。甚至，也許是將夢境錯當成現實所帶來的羞愧感，讓自己不得不懲罰自己，以至於永遠保留了這個丟臉的記憶。
遺忘的傷口更痛
然而，留下的記憶永遠都是殘缺的，消失的部分反而傷害更深。因為無法承受而索性遺忘。
也許，記住了這個夢，其實是要掩飾我更深的遺忘。譬如，夢的情節裡，自己遭遺棄和背叛的感覺，恐怕還有更多激烈的劇情。
在三、五歲的那個階段，父母經常描述的我，是相當蠻橫而難管教的。可能因為拒絕離開媽媽經營的書店，拒絕爸爸強行帶我回家，就在半路上，當爸爸的腳踏車還急急前進時，小小的個子就從後座跳下來，跑回書店去。或者，一個人跟著電影廣告三輪車跑掉了。或者，在書店裡，霸占著所有剛送來的新出版漫畫書，堅持不讓媽媽租給顧客。
這一切記憶幾乎是不存在的，反而是成長以後別人告訴我的。通常是和母親聊天聽來的，偶爾也有別人，譬如當年租漫畫的顧客，他們會說：原來你就是那位愛搶漫畫的小孩啊！
但是，這些記憶都是後來才被補充的，我卻全忘了。勉強有印象的，也許是自己走失以後，一個人在路旁玩沙堆的場景。
只是，為什麼別人印象深刻的過去，我卻一點記憶也沒有？反而，我那個教自己傷心欲絕的夢，問遍家人，卻沒人記得？也許，不只是懂得區分夢和現實，不只是對這種混淆的羞愧感，可能還有更不容易說出口的情緒吧！
在我四歲那一年，弟弟出生了。這個夢的記憶，是不是就發生在那以後呢？
甚至，那些蠻橫的行為，其實就是當時的絕望帶來的反應？也許，不一定跟弟弟的出生有關。但是，至少，父母親不再屬於我一個人的，或者說，世界不再屬於我指揮了。那種被背叛的感覺，是強烈地發生了。
那一個夢的記憶，也許只是徵兆，是巨大傷口留下的唯一痕跡。
在臨床的工作裡，經常遇到父母們苦惱地問起，老二出生以後，老大忽然變得很幼稚、依賴、沒安全感，甚至又開始尿床了。站在心理學客觀觀察的角度，很容易就指出這只是安全感的暫時喪失，不必擔心，自然就度過了。然而，從小孩主觀的世界來看，也許一場教人絕望欲死的被背叛經驗正發生著呢！
走出被背叛的生命傷痕
不過，也因為這種被背叛的經驗，這種一而再的適時傷害，成長就開始發生了。
我的厭食症個案是太幸運了。在她的童年時，擁有一個將全世界都給她的父母，會在生日時邀全班同學來家裡聚會，讓她覺得自己是永遠的公主。父母是屬於她的。因為父母屬於她，透過父母，世界也就可以永遠聽她的指揮。
然而，她的幸運又成為她的不幸。
她擁有這個世界，而且是幸運地擁有到國中階段。不幸的是，不可避免的背叛經驗還是發生了。更不幸的是，她是十四歲，不是四歲，以至於失去了遺忘這一切痛苦記憶的能力。被背叛的感覺永遠跟隨著她，想要再次掌握世界的欲望也永遠跟著她。
讓自己厭食，讓身上的肌肉消失，而身骸像幽靈一般消瘦，也就成為一種期待中的生活方式，因為可以滿足別人盼望她與眾不同的期待。
可以控制自己的身體，至少證明了自己還可能控制整個世界。而讓自己消瘦如幽靈，讓任何男性都不會想愛她，至少就不會再次遭到背叛。至於屬於她周邊的人，包括離異的父母，包括老師同學，都因為她的虛弱而更擔心，因為擔心而更順從她。於是，透過厭食，她又再次回到以往掌握著這世界的美好感覺了。
厭食症，以隨時瀕臨營養不良而死亡的狀態，成為繼續擁有自己所期待的方式而活下去的唯一選擇。
在一次團體治療的工作坊裡，我忍不住講了一句：被背叛的感覺也許是極其難過，但能夠擁有這種感覺卻是幸福的。我指的是說，恐怕擁有被背叛的沮喪，才果真發生過一場全心投入的愛情。
工作坊的會談裡，我一直努力搜索自己被背叛的經驗，忽然有個想法：隨著年齡的增長而越來越缺乏這類的經驗。適時的被背叛經驗，使我們成長；但是，至於對我而言，似乎也失去戀愛的能力了。
工作坊的夥伴忍不住指出，為什麼我好幾次提到想戀愛的欲望呢？我想，不是可否尋找到對象的問題，也不是生活太忙碌而想輕鬆一點，而是發覺自己其實是想走出來，走出從這種被背叛的經驗而成長而學會麻木而失去愛的能力的一連串生命傷痕吧。因此，也許我應該繼續去尋找那些被我遺忘的被背叛傷口吧。
適時的被背叛，教我們得以成長，得以害怕依賴而學會獨立。然而，太早或太晚發生的被背叛經驗，卻是悲劇的來源。
打開報紙，又看見了一則背叛的悲劇。一位男大學生，將回來取衣物的分手女友關起來，潑汽油一起自焚而死了。
我可以想見，這位男孩不是從小太受寵，就是太早被迫獨立，以致對於任何好不容易出現的愛，幾乎是緊抓住不放。
悲劇，於是發生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