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最大的喜悅 人人皆可書寫，正如吃飯、睡覺一般自然。佛陀曾說，睡眠是最大的喜悅，但我們通常不會如此看待睡眠。睡眠如此尋常，只有失眠的人懂得睡眠帶來的深沉滿足，書寫也是如此。我們這些識字的人很幸運，覺得書寫沒啥了不起，但蓄奴者就禁止奴隸學習讀寫，不敢將之視為「人」。讀與寫是某種權力象徵，讓你終能不被腳鐐所銬。
書寫就是人類血脈的延續。我祖父十七歲從俄國移民至此，對他而言，光是學會說英文就夠了。今天，我們有責任繼續完成移民夢，而書寫，正傳承了夢想，傳遞著真相。開始吧，不需要花俏，就從尋常的事物寫起。除了睡眠之外，佛陀大概知道，但卻忘了提起，書寫也是最棒的喜悅。
八月中旬，兩天前，聖塔菲︵Santa Fe︶終於下了一場大雨。之前好幾個月，不是乾旱就是森林大火。雷聲轟隆，閃電連連，沉重的灰色烏雲籠罩著整座城市，雨珠閃閃拋下，屋頂、樹木、枯乾的河床、蕃茄、道路、汽車，所有萬物都浸潤在雨水裡，美得發光。我站在雨中，感到敬畏與寧靜，看著雨水流下屋頂的集水管，澆灌在兩堆乾燥的堆肥上，我走進屋內，躺下，感覺雨水透濕紗窗，滲入打開的大門。
起來。你還有事情得做呢，我跟自己說。
但是我回答說：別管我。
我一直躺在床上，享受著頭頂上震耳欲聾的雷雨聲，乾燥的草堆遇到雨水，忽然的香氣，充滿了我的臥室。這個八月中旬的週六不會一直持續下去，雨下得那麼大，幾乎讓我覺得自己又年輕了起來，像是回到了長島的夏日，大地又滿佈深綠。
門鈴響了，我跳起身，鄰居穿著雨衣站在門前，一小撮溼了的頭髮露出帽簷。她身上滴著水，走了進來，我泡了紅茶，從冰箱拿出一大塊一格一格的巧克力，打開包裝，放在桌上。
我已經至少兩個月沒看到她了。那時候她來找我，細細地跟我述說著家庭正分崩離析。她覺得丈夫正在外遇，十三歲的女兒在閣樓吸食大麻，貓咪在客廳牆角尿尿，她扭著雙手，淚水流下雙頰。平常的她，是一個平靜的女人。
我仔細傾聽著。外遇對象是誰？她確定嗎？
她猜是一位同事，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
兩個月前的那一天，天氣極為炎熱，即使沒有胡鬧的貓咪或女兒，就已經夠令人心煩了。
但這個下午，一切都感覺如此新鮮。她談論著她的玫瑰花、她剛寫的三首詩、過去的一個星期她沒停地在寫一本小說。
我試探問：「那，你丈夫呢？」
她的手一揮，說：「天曉得他在幹嘛，昨天他躺在客廳地板上聽音樂，一躺就躺了好幾個小時，一動也不動。」
我心想：我的鄰居都不用工作的嗎？但是我問：「外遇呢？」
她聳聳肩膀說：「誰管它！」
她的臉放鬆、開展，看起來年輕了十歲。
我再進一步：「那，貓咪呢？」
「喔，那個可愛的小傢伙，她現在都去外面尿尿了。」
「女兒呢？」
「信不信？她開始學小提琴了。」「大麻呢？」我忍不住問。
「我不知道。我沒在擔心。」
送她到大門口的時候，我停了下來。「我必須得問，是什麼改變了你的態度？」
「好問題。」她停下來，想了一下：「我在書寫，我又在書寫了。一切都恰如其分，我回到自我了。」她的臉上漾起大大的微笑，「我再度擁有了我的人生。書寫的感覺太好了，不能讓任何事情干擾書寫。」
我問她：「你是說，整件事情就是如此簡單嗎？」
「當然。」我看著她走上已經開始乾了的泥巴路。
我的工作就是傳播書寫的福音。我曾經說過，美國獨立宣言裡應該包含書寫：「……某些不可剝奪的權利，其中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以及書寫」。
有時候，我在腦子裡胡思亂想：﹁覺得書寫如此重要的想法﹂會不會是我自己的幻覺或幻想？因為書寫滋養了我的生命，我就乾脆跨出一大步，主張每個人都需要書寫。這有點像吃了一片好吃的桃子派，抬起頭來，宣布桃子派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事情似的。其實，我只想作作白日夢，在夏日的路上隨意走走，但我渴望讓整個美國都開始書寫，讓大家都信任自己的心，知道自己在想、在感覺的一切，這正是民主的基礎。我的任務進度緩慢。
這時，有人敲門，啟發我繼續前進。
我在德國的朋友大衛．史奈德（David Schneider）才剛剛寄給我以下這段話。這是加州大學出版社（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Press）即將幫他出版的新書《充滿了美：詩人與禪師菲利普．惠倫傳記》（Crowded by Beauty: A Biography of Poet and Zen Teacher Philip Whalen ）中的感謝詞。
＊ ＊ ＊
「你知道你的問題出在哪裡嗎？」我的老師開始說話，把他的注意力放在我身上，專注的能量包圍著我們，感覺好像我們並不是正身處溫暖夜晚的法國小鎮上吵雜酒館的擁擠包廂。這樣的問題讓忠誠的學生沒有什麼選擇餘地，你正是想從導師口中聽到答案，即使你聽了之後，接下來的夜晚、第二天、那一週，以至於一整個月都會被答案染上情緒色彩。我作出一些回應─可能是非語言的─表示我有多麼樂意躬聽，但他其實根本沒有等我的回應。
「我在想，」他看著我的眼睛說，我們之間緊密而專注，彷彿其他的時間和空間全都消失了。「你的問題出在你沒有在書寫，你需要書寫。如果你覺得事情太多了，沒辦法書寫，那麼，我，」此刻，他用了很長很長的全名，還加上了他的頭銜：「正式交代你，書寫就是你的練習。」然後他放開，不再注意我，回到大夥當中快活地喝啤酒。他這麼做的時候，並不趕時間，但是很突然，帶著些不容質疑的決絕。沒有解釋，不予置評。他立刻完全沉浸在其他的對話中，好像我們之間的「對話」根本沒有發生過似地。但是我知道它真的發生了，因為我的呼吸仍不規則，震驚和感恩同時正從我的心蔓延到四肢。
＊ ＊ ＊
不是只有「想要寫出偉大的美國小說」的人才能書寫。有些人年紀輕輕就知道自己想要書寫，有些人則是早有跡象─通常非常喜愛閱讀─大家都看好他，但是他得花很長一段時間才明瞭，可能一直到了三十、四十或五十歲才提筆。
八十八歲的朵莉絲已經參加過別處的五個書寫工作坊了，她剛剛傷了膝蓋，走路不方便，因此無法參加最近舉行的十二月份禁語寫作營。她將復健加倍，希望能夠參加八月的。十年前在道斯鎮，朵莉斯認識了瑪莎，雖然她們分別住在不同的西海岸城鎮，卻常常一起書寫。瑪莎最近過世了，為了她，朵莉斯想再度來到道斯鎮，且沒跟任何人提起這個想法，怕女兒不讓她來。她在獨居的八樓公寓裡祕密地計畫著，並沿著長長的走廊，在鄰居關著的門前練習行走。她離開的前一天，找到了一位夥伴一路協助，一起坐火車，從西雅圖（Seattle）坐到新墨西哥州（New Mexico），在沙迦緬度（Sacramento）換車。她把瑪莎的名字放在禪修中心的聖壇上，面對著瑪莎的名字，在班上大聲朗讀。
＊ ＊ ＊
瑪莎，我想跟你說，我多麼享受我們首次一起在第一教室參加工作坊的時刻。避靜寫作營的房間擠滿了人。我記得你坐在外面，煙囪旁邊，用針線修補你的皮鞋，我也看到你在同一棟建築裡慢走。我們來道斯鎮之前，我對你只有一點點認識，我們去了聖塔菲（Santa Fe）、日落大道（Sunset Blvd）和洛杉磯（Los
Angeles），待在小旅館裡。我們一起旅行的各種細節都存在我的腦海裡。
我記起你被推進醫院的時刻，也很榮幸得以陪你進到加護病房裡。二十年來，你只有一個肺，現在它也要報廢了，你無法走路，但還是用手勢跟兒子們要紙，想要書寫。你和我一起，在你家的餐桌上書寫多年，有時也會坐在餐廳的安靜角落裡書寫，但現在你接了呼吸器。
還有一個選擇，五十五公里外的另一家醫院。在那邊，他們會用鹽水灌進你肺部，然後再吸出來，因為這些鹽份，你的心臟或許還會繼續跳動。你寫了些詩，但大部分時候，你寫字條給兩個兒子們。你的心臟又跳動了十六小時，而你一直沒有停止書寫，一直表示要更多的紙。我問她的兒子們，最後的遺言是什麼？他們說，媽媽要他們當乖孩子。
幾個星期後，兒子們舉行了追思會，我很榮幸地代表致辭。我說，她是我的大妹子，我們那個年代的人都是這樣稱呼知心好友，然後我說，我們會成為知交，是因為我們一起書寫。我們用娜妲莉教我們的方法書寫，一直到現在，都還有人在問我是否要再開始一個書寫團體。我無法回答，因為，瑪莎，你不在了。我一直想跟你說，我多麼珍惜你。
──朵莉絲．蕭頓
＊ ＊ ＊
朵莉絲做到了，勝利地到達了目的地。在八月的工作坊裡，她覺得自己可以隨時打斷我：「娜妲莉，你記得嗎？有一年，有人問你讀不讀聖經，你說：『不，我不讀聖經，我只讀我自己寫的書。』」
全班都笑了。我轉頭說：「我好像有一點印象，朵莉絲，你的記憶力實在是驚人。」
她也對我微笑。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