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01 群眾的議會 國會被學生佔領,這是中華民國史上頭一遭,即使在現代史中,像這樣國會被年輕人長期佔領的案例也是非常罕見。面對這樣驚人的事態,我感覺到革命的可能性;我彷彿看到革命的革命性做法。
然而,革命是可以「做」出來的嗎?
答案的一部分,已經包含在這個問題裡──就在於「做出來」這個說法。通常我們說,「發生」革命,歷史書籍也記載著「發生了市民革命」,不會說「做出市民革命」。革命是如何發生的?歷史學的任務之一,就是回答這個問題。
革命發生的時候,就是革命被做出來的時候。讓我們透過一個具體例子來思考。日語「コゑペ」(譯按:製作、創作的意思)這個詞,漢字可以寫成「作ペ」、「創ペ」或是「造ペ」等等好幾個寫法。雖然它們的涵義各自有細微的不同,但也有共通的意思:即人類透過某種方法及活動,產生了某些物品或某種狀態。產生新的方法本身,也包含在「コゑペ」的意思裡。製作物品的經驗累積,讓人類「做出」了方法。做出新的物品經常會遭遇失敗,但如果找到方法,就容易得到預期的結果。位於人類文化歷史軸心的「物品的歷史」,同時也就是「做法」的歷史。
「太陽花運動」的獨特性就在這裡。這場運動從學生運動開始,動員了眾多的市民而發展起來;就字面上的意思來說,並不是革命。它既不打算推翻政府,也無意奪取權力。一九八九年在東歐連續發生的革命,或是二ま一一年發生在中東、今天我們稱之為「阿拉伯之春」的革命,和法國革命、俄羅斯革命一樣,屬於同樣意義的「革命」。它們反抗當時的權力,發動叛變,最後推翻了政權,開?了新的時代。
二ま一四年春天發生在台北的運動,和這些歷史上的事件都不一樣。它的確批判、並且反抗政權,但也僅止於此。那不只是因為時代背景與社會條件不同,也因為原本運動的目的就不一樣。儘管如此,我之所以想要把「太陽花運動」當作革命來思考,是因為它展現、實行了某種做法,並且成功地達到目的。
關於「展現」與「實行」,大概不需要說明吧!但是它的「成功」在哪裡?它和歷史上的革命最大的差異,就在這裡──那就是非暴力。稍後我們還會談到,雖然也有一些其他反抗運動把暴力控制在最小範圍內,但是學生佔據國會長達三週以上,卻沒有出現任何一個犧牲者,在歷史上是非常罕見。我認為它之所以可能,是因為感覺與情感的共有,但如果我們不從歷史上去定位它,就無法理解真正的原因。
不過,尋找歷史的定位,是以後的事吧!就像學生從立法院出來時所發表的宣言:運動尚未結束。事實上,之後的發展,才開始展現運動真正的成果。其中之一,就是在市民的要求下,核四被「封存」,停止建設。
因此,以下章節的首要目的,是記錄這場運動的原創性,同時在其中發掘出過去我們當作「群眾論」來思考的、人類的創造性。
在這一點上,序言裡我們提示的關於太陽花運動的梗概,已描述出群眾運動被歷史化的時候所產生的問題點。為了描述群眾的作為,我們必須掌握這些作為的整體樣貌。當我們試圖在歷史性的脈絡中為群眾運動找尋定位,具體發生的事件就會被抽象化。然而,從群眾的角度來看 ,沒有任何一個現象應該被捨棄,所有的聲音,所有的對話,所有的肢體語言,所有的物品,都在現象中有它們合適的位置,沒有一件事物是多餘的。實際上,所謂的革命,指的就是這樣的現象。不管是人、物品、語言或是聲音,所有的細節都具有意義;在革命中,這些意義在同一時間一起改變。
以這個問題點為依據,本書首先將概觀太陽花運動與同時代的共同脈絡,同時透過照片,記錄這中間產生的人、物品與語言的關係的細節。只要運動還在持續,就沒辦法描繪事件的整體;我想做的是,把鏡頭對準一些細部,去捕捉至今尚無輪廓的群眾的身影。這說不定可以成為以影像敘述「微歷史」(micro history)的嘗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