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導言】知更鳥來了 「聽雨吧!」三月的一個下午,剛上課,我的九年級導師克萊門先生一邊關掉了燈一邊說道。他並不是要我們拿雨來寫作文或做測驗,就只是要我們聽而已,隨我們怎麼聽,甚至可以趴到桌上。
平常的上學日,短短幾分鐘,我們體驗到了空間的向度,意識到存在於教室外面的某些東西。驟雨打在人行道上,彈跳,滲入草地,敲擊窗戶。那是一種無需大腦思考就能認識的不可知與神祕。我感覺雨,嗅著雨。雨,流過我的血液。
六分鐘後,克萊門先生打亮燈,才一回神,我們就一頭栽進《一個青年藝術家的畫像》(Portrait of the Artist as a Young Man),告別那一口真正的靈感泉源:一種扎根於身體和呼吸的感受。儘管喬伊斯的小說每頁都環環相扣,我們卻只是拆解、分析,並不曾真正融入其中。
這六分鐘,或許因為有別於平常按部就班的日子,它有如一個虛懸的子句,和整個句子的其他部分全然沒有關係,所以力量格外強大。雖然一直要等到二十四歲我才真正執筆想要寫些東西,但那天,一顆作家的心已經在我裡面誕生。從那一刻起,作夢就成了天經地義。野放直覺於常軌之外,但同時也品味人世故,最後,長出生命的果實。那個下午—那個星期三—解放了我。那一場豪雨是屬於我的。
作家的使命,無非就是肯定人生的經驗,將之尋回,加以表達,不使湮沒。這是一種要花心力的活動,要用到整個身體—肺臟、肩膀、雙手、腎臟—和超越肉身的,包括記憶、夢幻、想像,融合有與無,是一種時間的鎔鑄。
* * *
畢生從事寫作與禪修,二者已經渾然一體,不可分割。藉由一切可見之事,一切不可見的皆自行揭露,纖毫畢現。寫作已是修行。在那裡我面對自己,泊碇奔流的思緒與聯想。透過寫作,我心日益堅強,卻不執著。貼近觀照人生的苦痛,見證生命的轉化。筆行於紙,或雙手遊走於鍵盤,都是一種自信的培養,是一種覺醒的修煉。
一九七八至一九九○年間,我在明尼亞波利斯追隨日本禪師片桐大忍習禪。黎明即起,一整天,長達一星期的修行—匍伏,誦經,接受嚴格的戒律和考驗—多年下來,我找到了讓自己獻身寫作的熱忱與決心。 追隨片桐大忍以來,有三條顛撲不破的原則,成為我漫長寫作生涯的圭臬:
一、無論任何情況,持之以恆,無有藉口。 二、 不離不棄。即便是孩子跌倒,傷口需要縫合,便在家屬等候室裡也寫。就算老師撕掉了你的作品,也還是把它當作教訓。總要堅持下去。不要忘記了自己的初衷和目標。 三、 積極作為,樂觀面對。這是我離婚時大忍對我說的話。積極作為,並不是要你把一座山移到愛荷華州去。有的時候,就只是叫自己起床,刷個牙洗把臉。即使寫的是強暴、種族歧視、貧窮、癌症,只要是在寫,就是積極作為。你講了出來;你挺身而出了。
成為一個作家並不容易。總要剝掉好幾層皮的。你說你的,別人往往並不看在眼裡。大忍這三句格言,我奉為圭臬。
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1在《寫作的要素》(Essentials of Prose)中所講到的四要素,則為我走這條道路提供了勇氣:
隨時接受失敗。 謙卑、開放、傾聽。 自己的經驗、言談、知識,自有其尊嚴,應該不怯不避。 熱愛生活。
二者兼取—決心與熱情、實踐與勇氣、凱魯亞克與片桐大忍—為追求作品的精益求精提供了關鍵的核心;在面對批評、抗拒、厭煩及情緒與欲望無常時,提供了堅實的基礎。
* * *
書名「寫,在燦爛的春天」,指的是你以為一切已了無生機之際,巨大的能量卻迸發,生命似泉水噴湧而出:連翹叢2初綻的黃花一湧而上。知更鳥來了—剛才還在想,牠們都到哪裡去了—灰白鴿子棲停電話線上,悲鳴的低吟氾溢空際。
我有過許多美好的春天,但最感不可思議的則屬明尼蘇達州的那個春天。華氏零下四十度的北方寒冬之後,總以為大自然已死,永遠凋零了。但接著,生命的力量紛紛自榆樹、樺樹及柳樹竄出,小小蕃紅花探出頭來撐開封凍的大地。這是怎麼辦到的?
春天是一種力量—沒有偏私,潤澤萬物,普被眾生—更勝於我在那堂英文課裡聆聽的那場驟雨。新墨西哥州的這個二月格外暖和—華氏五十多度,日復一日—而國內其他地方,甚至亞特蘭大,天氣卻異常酷寒。但我在聖塔菲的家竟無異於北極。我的雙手雙腳始終冰冷,無論什麼都無法使之暖和起來。健康報告很糟。心臟無力,夜來不寐,躺在床上空想直至破曉,肩聳如弓似球。總覺得自己死定了,過不去了,但二月還是轉入了三月,三月又轉入了四月。
在禪裡面,春潮(the Great Spring)是對覺悟的一種形容。是障蔽的消散,是苦痛的解除,是先前滯塞的道理豁然貫通,是對無常的無礙接納。春天包容一切,無一忽略,無一遺漏,縱使畸形怪異也不會棄之不顧。在此一廣袤的場域中,萬物得以發現自己。
這本書就是要來談談我發現自己的一些過程—打破禪修的某些老規矩,發現新的生存方式。
在本書中,我探訪了一個更為遼闊也更為深邃的領域,以同為讀者、作者、探索者、教師、人類的身分省察自身,同時留心、擁抱並記錄那些推動我們向前的時刻—縱使一路行來不免迂迴。既要活得別開生面,便免不了尋覓、徬徨、曲折、跨越,但毋忘寄筆於紙,反覆再三,反躬自省。對藝術家來說,還有什麼比這更重要的呢?
凡人皆有死,沒什麼可懼怕的,不過是一個契入鮮活生命的楔子而已。到頭來,我們都得面對死亡—和生命—如同古代禪宗故事裡那位十字路口的老婦人。當兩個迷路的和尚,徬徨無計,向她問路。她手一指,答道:「一直往前就是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