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十字路口 父親剛下班回家,白襯衫袖子捲起,腰間繫著細皮帶,灰色打摺長褲。他在我們的後院,身子後仰,右臂彎曲至一個角度,使盡臂力將橡皮球高高擲出。
我們則仰著頭,估量著球落下的地方,這邊移兩步,那邊移兩步,雙手像碗一樣伸在身前,計算著速度和落點—刷!落入我的雙手。
丟回給他,他再次後仰,將球擲入六月初的黃昏。蟋蟀還沒鳴叫,隔壁卡洛塞 拉店裡的牛排正在火上烤著。「維尼.卡洛塞拉可不會和她女兒玩球。」母親在廚房窗口吼著。「老兄,娜妲莉的女孩子氣都被你給磨光了。」
我還真希望能夠玩上一整晚,何況父親更愛玩。他到底可以丟得多遠?一擲而去,那球彷彿消失在雲端。
他爬上戶外的紅木家具,先是長凳,然後是桌子—遮陽傘還沒有插進中央的洞裡—他擲得更高了。
母親隔著窗紗發出噓聲。「鄰居會以為我們都瘋了。」他又擲出一球。妹妹,一頭褐色捲髮,小我三歲,不知在哪個角落,只有她聽母親的。
由於父親站在桌上丟擲,我得仰起來才看得到球的落點,結果撞到了屋角,牙齒開始流血。鮮血順著手臂下流,染紅藍色T恤一大塊。但並不痛,我沒管它。令人驚訝的是,父親也沒注意到。
李察,卡洛塞拉家的小男孩,大喊:「丟得好。」我老爹頭一仰,一副得意模樣。
而我呢?這時候,雙手最想要就是那顆球,不是上帝,不是雙重泡泡糖,也不是甘草棒棒糖,甚或今年夏天可以到手的新的藍色三速腳踏車。
你想知道我的牙齒和流血怎樣了?你想知道誰注意到了?至於我,只想知道自己怎麼沒有能夠統統贏到手:滴著黃色鹹奶油的甜玉米、牛排番茄、塞爾蒂斯(Sealtest)櫻桃香草冰淇淋、甜櫻桃。比賽隔著桌子吐西瓜子,比賽可以吃多少根玉米。誰都贏不了我老爸—有一次,他吃了十八根,打敗了山姆叔叔,他那皮包骨弟弟。如果不是叔叔在第十七根時停了下來,他還能吃更多。他絕不輸的。他是那種人,有如一艘怠速中的船,慢轉的馬達就等著降速換檔。
刷。又落入了我的手裡。最高的一擲歸我。我大喊大叫;我贏了。父親往下瞧。
「啊,天哪,娜妲莉,妳怎麼了?」我齜牙裂嘴笑著。
父親抓住我的手就往紗門拉。「希薇雅,拿毛巾來。」母親從窗戶向外瞧,跑下階梯,祖父母跟在後面。祖母右手掩住右頰:「你們全都瘋啦?」
我一個一個掃視著他們。「我接住球了。」
他們不理我,面面相覷。「該怎麼辦?」
「急診室。」父親說。跑去拿車鑰匙。
這下子,我開始發抖,安靜下來。
一場受罪,兩個小時,縫了四針,沒事了。我的牙齒都還在。
但最大的問題還沒解決。爹地到哪裡去了?
* * *
秋天,沿著大街一路與我同行。五金店窗外擺出了鬼怪和稻草人。更往前,經過文具店。對街是馮萊森(Von Leisson)的店—家庭製上好巧克力。再往前,轉角是圖書館。過了康克林鋼筆(Conklin),是窗子都框上鐵欄杆的艾若塔文餐廳(Aero Tavern)的磚房。進去裡面,吧檯後面就是我要找的人;吧檯裡邊,一面西格蘭旋轉燈鏡(Seagram’s twirling mirror),幾排酒瓶,一架子袋裝的椒鹽脆餅及懷斯洋芋片。總是一件牛津布襯衫,袖子捲到前臂中央。他是班恩.高柏(Ben Goldberg),那時候,還年輕著。
貧民區裡,幾片枯葉自榆樹上落到地面,踏過,劈啪作響。父親走出大門,手提綠色袋子,越過馬路往下一個轉角,要到銀行把昨晚賺得的工資存進去。經過雪茄店,他停下來,挑了《新聞日報》(Newsday)及《每日新聞》(DailyNews),買了四支白令廣場(Bering Plaza)雪茄。然後,佇足。萬聖節應景的棉花軟糖女巫及甜玉米已經上架。女孩們會喜歡這些的。我們,妹妹和我,就是那些女孩們;他想到了我們。這樣的事並不常有,但他做了,真是窩心。他買了些「不請客就搗亂」的糖果,然後穿過街道,正走到路中間,我好想大聲嚷出來:「停下來,難道你不知道你會死,有一天會離開我們嗎?」但他心裡何曾想過這檔子事。他還年輕,大約四十吧!死亡是另外一個世界。他的父親死於六十八歲,母親,帕金森氏症,死於六十五,但都葬在一處猶太墓園,沿南州公園大道(Southern State Parkway),開車四十分鐘。
這時,還有好幾個月才到二月,屆時他會買情人節蛋糕和紙杯蛋糕給我們,我們──洛蒂、我和她的妻子希薇雅──都是他的情人。
他死後七個月,一天,落著雪,我開一輛廂型貨車上州際公路去明尼蘇達聖保羅,停下來加油,想起當天是二月十四日。不會再有爹地的蛋糕了。在我的童年,他只買過兩次,但長在我心。剩下的行程,我一路哭著駛進雙子城郊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