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家的情書
旅行是出發和歸來,居住何嘗不也是同樣的留下和離開。
在我成長的歲月,住過無數的地方。單單以城鎮來計算,就包括了南投竹山、台北師大路和泰順街、高雄三民區、台北市復興南路、花蓮市、台北木柵台北永康街……
每一次都是到達和離開,一種更漫長的旅行罷了。
我在自己存放就稿的手提箱裡,看到了自己寫的關於二十四歲時的一篇短文,是報紙副刊邀約而寫的。副刊策劃著「作家的情書」系列,我也就順手寫了。在字裡行間,我慢慢地舉起自己的手慢慢揮舞,終於才完成了多年以來的告別。
親愛的:
昨天去旗津,像過去幾年的習慣,一個人騎著摩托車,在海濱筆直而空曠的公路無所事事地遊晃,以快捷的速度。不一樣的是,這樣悠哉的心情來到這狹長的海島,恐怕是最後一次了,因為,五月以後我就要離開了。
長久以來,猶豫離開這亞熱帶都會的飄浮心情,轉成了不可能再改變的事實,一切也就急遽直下,遞嬗為不可逃避的離別情緒。雖然這事實是蘊釀許久了,所有的決定還是仍嫌匆促而無法坦然地承受,一時錯愕的感覺急湧而上,彷彿一場原是興高采烈的遊戲,草草地結束了。就像現在我沉寂且吃力地寫這一封信,對於我們這場遊戲的一切轉變,除了驚愕,竟然無法理清自己究竟是如何的感覺?
如何的感覺才是我應該擁有的,或者,我該把持而形諸外的?自始至終我總是思考這問題。在旗津無人的公路上,我只是遠遠眺望激動拍打的漲潮,想起昔日細砂滑入襪子和腳趾間的不適感覺,沙灘也就不下去了。
我是以悼亡的心情回到這裡的,悼亡這六年寄居高雄的生活,也悼亡自己剛剛毅然割捨的一段生活情節──以往最眷戀的故事。我以將軍的姿態,以敗軍的心情,巡視這廣闊的海,想起前輩詩人王登山祝福他妹妹的詩這樣寫著: 「妹妹 你要嫁去的地方是 白色鹽田 接著藍海 在那廣闊的中央突出 羅列的赤裸小港街 ………… 然而很懂事的 善良的海邊的丈夫 會特別愛護妳 會給妳聽聽新土地的傳說吧 …………」 這樣深厚的愛啊!不像我自憐自艾的思情,一支以自己為中心不斷打轉的圓規;不像我的夢,多年以後依然充雜稚嫩的幻想。我悼亡自己年輕的情懷,在這比陸地還廣闊的海,盼望就這樣地將一切淹逝,包括自己尋常自責的頹喪心境。
在中洲漁港搭乘平底的渡輪離開了旗津島,緩緩的、往剛亮起的岸燈中駛向前鎮渡頭。頭上方一架龐大的波音機剛好飛過,離開了小港機場、也離開了台灣,用不可能追趕的速度急急飛離。我站在上艙甲板,看撲朔迷離的海霧,想像現在的妳置身我從不知曉的異國小城,也許是風韻十足的中世紀歐式街道,也許只是尋常的西方屋舍,然而這一切都是離我遙遠而不可能想像的。
分別似乎勢在必行。五月以後我將離去這城市,悵然是必然的•然而,不久心情將會平復如昔。或許遠方也有一場興高采烈的遊戲待我投入,那麼,請祝福我──如我祝福妳的
快樂
浩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