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書序作者:河合隼雄 一個既不是日本文學、也不是日本史專家,而且沒有太多相關知識的人,怎麼會跑來撰寫這樣一本有關《源氏物語》的書呢? 這件事必須先做說明。
說來難為情,我有很長一段時間,沒有好好認真地讀《源氏物語》。雖然年輕時也像很多人那樣試著挑戰──只不過是現代文的譯本──但到了〈須磨〉這一章就讀不下去了。青年時期我嚮往浪漫的愛情,無法理解與浪漫愛情迥然不同的男女關係。講得直白一點,我覺得愚蠢至極。對於一個接一個、不斷和女性發生關係的光源氏,我甚至感到憤怒。
我一度以為,這一生大概與《源氏物語》無緣了。但是後來為了研究日本人的生存方式,我開始閱讀王朝物語,因為深深被其趣味所吸引,終於讀起《源氏物語》來。
這需要相當的心理準備與時間。一九九四年的春天,我從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退休,成為完全自由之身,以客席研究員的身分滯留普林斯頓大學兩個月。這段期間,我一頭栽入《源氏物語》的世界。這實在是難得的經驗。
在這之前,我讀了許多王朝物語,甚至出版了一本關於《換身物語》的書(《シベろデタビ、男シ女》新潮社,一九九一年)。但是,終究還是《源氏物語》最為出類拔萃。有些部分與其當做「物語」來閱讀,更可以當成小說來閱讀。那個時代竟然可以寫出如此的作品,實在令人讚嘆。
不過,在閱讀的過程中,我發現自己無法掌握故事主角光源氏的輪廓。我甚至覺得他的「存在感薄弱」。這是怎麼一回事?我抱著疑惑繼續讀下去,最後產生了一個想法──這本書講的不是光源氏的故事,而是作者紫式部她自己的故事。
讀到〈宇治十帖〉,我更加確信自己的想法。閱畢全卷,我想到在一千年前,竟然有一位女性,如此奮力追求、希望成為一個「個體」,這樣的事實讓我興奮不已,久久不能成眠。
我的專業是心理治療。我的工作,和一個人如何活出自己的人生,有直接的關係。對我來說,要想在現代的日本,活出自己的人生,是一個重大的課題。
對現代人來說,近代的西方,是絕對不能忽視的。誕生在近代西方的科學,以及與科學結合的科技,其強大的力量眨眼間席捲了全世界。喜歡也好,不喜歡也罷,現代人都受到近代西方的影響。但是,我不是西方人。我在不知不覺中學會的,是日本式的生活方式。
如果說近代西方的思考方式與生存方式絕對正確,那麼我們一定要努力學習。有一段時期,我的想法非常接近這個思維,但現在我不再這麼想。現在我認為,就算近代西洋有許多應該學習的地方,我們仍然必須努力超越它。
現今的西方世界,也可以見到試圖超越近代的努力。或許因為自己是日本人,我覺得在這種時候,日本的「物語」中述說的古老智慧,說不定能夠提供幫助。懷著這樣的期待閱讀,很幸運地,日本的「物語」的確回應了我的期待。過去我曾經在瑞士發表關於《換身物語》的演說,有一位聽眾反應:「這是『後近代』的故事啊!」「前近代」擁有「去近代」的智慧。
對於懷著這般問題意識的我來說,《源氏物語》正是一部難能可貴的作品。我認為,如果將它視為紫式部這位女性自我實現的故事來閱讀,對現代人來說,將會有很大的幫助。這部物語全體的構圖,可以理解為從女性立場探索「世界」的結果。以這一點來說,它確實了不起。
我用了「從女性立場對世界的探索」這種說法,但也可以換個方式說是「女性眼中的世界觀」。近代西方,是「男性眼中的世界觀」占絕對優勢的時代。因此,現代所謂的「學問」,都是以「男人之眼」為基礎而建立的。當然,女性也可以用「男人之眼」看待事物。一直以來,不論男女,人們都以這樣的態度從事學問。
先不談鑑賞,一般所謂對《源氏物語》的「研究」,我們可以說,都是透過「男人之眼」進行的。當然,這樣的做法帶來了可觀的成果。而與此相對地,本書則可說是透過「女人之眼」觀看《源氏物語》的結果。
或許有人會因為本書是新手的「研究」,而不願認同。雖然得到認同與否,並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但我的確希望人們覺得本書所採取的觀點是有用的。男性的眼光,使結構分明;而女性的眼光,看的是全體的構圖。
重要的,是不只以「男人之眼」,也要以「女人之眼」觀看世界──我們可以在那些試圖超越近代的歐美學者中,看到這樣的主張。這些主張,本書中也會引用,特別是榮格派女性分析家所寫的,有關現代女性生存方式的論述,對我的《源氏物語》觀點,提供了很大的支持。
雖然我的想法逐漸成形,卻覺得相當不安。首先,會擔心我的看法是不是過度偏離其他的研究,而失去了意義?還有另一個擔憂是,是否有其他的研究者已經指出這個觀點,所以我沒有發表的必要了?
我不是《源氏物語》的專家,對於既有的研究成果缺乏知識,就算想要從現在開始補足,時間上也不可能。過去撰寫有關《換身物語》與明惠《夢記》的書之前,我花了很長的時間讀遍既有的研究,但那是因為關於這兩本書的文獻不多,所以才做得到。如果是《源氏物語》,這事絕不可能──任誰都有同感吧!
於是,我想到一個取巧的方法──就是透過對談的方式,敘述自己的想法,再聽取對方的意見與建議。當然我也讀了一些文獻,但文獻的選擇是完全隨興的。
滯留在普林斯頓大學期間,我讀了艾琳•賈登的英文論文〈《源氏物語》中的死亡與救贖〉,趣味盎然,於是把握了一個很好的機會,和她進行了一場對談。
回國之後,讀了瀨戶內寂聽的《女人源氏物語》,覺得她想法的基礎,和我對《源氏物語》的解讀有相通之處,所以也和她進行了一場對談。透過和這些人的對談,我感覺自己的想法得到了支持。
接下來,我又有了一個難得的機會。雜誌《源氏研究》(第四号,翰林書房)邀請我參加一場座談會,我得以和源氏研究的三位專家──三田村雅子、河添房江、松井健兒對話。不只在對談當中,我也在會後聚餐的時間裡,談到了自己對《源氏物語》的解讀。他們鼓勵我,認為這些想法值得寫下來,並且承諾在前人已有的研究方面,給予我援助。這為我帶來莫大的勇氣,我決心將它寫成一本書。
於是,我先將想法的大綱寫成〈試論紫曼陀羅〉一文發表,並以此為素材,和前述的河添房江女士進行了一場對談,聽到了許多寶貴的意見。經由這些經驗,我感受到寫這本書的意義,也獲得了勇氣。當然,我列舉這些事實,並不是為了防衛自己的錯誤或知識的不足,而是希望專家們讀了之後能夠不吝指出問題,讓我在未來能夠持續訂正應當訂正的地方。自由的批判與意見,是我所歡迎的。 透過對談所得到的真知灼見,都寫在本書中。我要在這裡,正式向前述的各位先進表達我的感謝(同時也要請他們諒解,書中沒有使用敬稱)。
在普林斯頓大學讀畢《源氏物語》的翌年,一九九五年五月,我就任國際日本文化研究中心的所長。現在我結束了四年的第一個任期,接下來還要續任第二期兩年所長的職務。希望本書的出版,可以做為我擔任這個「日本文化」研究機構的主管,第一階段的研究成果。
一個專業研究深層心理學的學者,所做的日本研究,應該也有它存在的價值吧!如果它能夠被視為有關「日本文化」的研究之一而得到認同,如果它能夠對生活在現代的日本人有些許的幫助,那真的是再好不過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