麥可•傑克森去世的夏天 二○○九年六月二十五日,天色已暗,站在第七街和格林威治大道路口的一盞街燈下,我聽到這消息。有人大聲喊出來,彷彿街頭報訊人般,一路迎著街燈的光走來:「麥可死了!麥可死了!麥可死了!」他的死令我震驚,痛責小報新聞、小報文化。有關他的的報導,無不是捕風捉影,有影射的,有汙衊的,形同追剿,逼得他走投無路,逼得他走偏鋒──那些都不再有什麼意義了,我敢說。從那一天起,唯一重要的,就只有麥可的音樂,在紐約,到處都聽得到──從汽車音響轟然傳出,酒吧裡、門階上的手提式音響都在播放,還有,人們跳舞,為跳舞而跳舞,在街上,在人行道上,在地鐵月台上。這聽起來真是純真、歡樂,還帶幾分浪漫。至少,表面看來是如此,延續了一個星期左右。接著,有關他死亡的細節開始跑了出來──麻醉藥服用過量、不稱職的醫師、一輩子的失眠與安眠藥──不消多久,麥可之死少了些希薇亞•普拉斯(註1),多了些安娜•妮可•史密斯(註2)的意味。很快地,他的音樂也被打入了俗艷之流。一切都感覺不對勁,光彩蒙塵,騙局一場。一聽到〈同我搖滾〉(Rock With Me),我腦中就出現一幅失眠的麥可被異丙酚放倒的畫面。 我記得,奧立佛對麥可•傑克森毫無概念。「麥可•傑克森是什麼?」消息傳來後第二天,他問我──不是誰,而是什麼──聽起來雖然怪異卻也恰如其分,因為這個才華洋溢的歌手已經從一個人類徹底變形成了一個異類。奧立佛常說,他對一九五五年之後的流行文化一無所知,這樣說一點也不誇張。以流行音樂來說,他就一竅不通,除了新聞,他很少看電視,對當代小說一點興趣也沒有,明星或名聲(包括他自己的)於他猶如無物。他沒有電腦,從未發過電子郵件或簡訊,寫東西用的是自來水筆。這絕不是做作,他並不以此沾沾得意;事實上,這種「跟不上潮流」源自於他的極端內向。但無可否認的,他的品味、習慣、風格,全都無可逆轉,已經定型,不屬於我們這個時代。 「我看起來像是來自另外一個世紀嗎?」他有時候會問我,言下不勝唏噓。 「看起來像是來自另外一個時代?」 「是的,沒錯,你的確是。」 就我來說,我之所以對他有好感,他之所以喜歡我,這正是部分原因。在紐約的第一個夏季,我交往的人沒有幾個,但和奧立佛卻完全不同。我們在約會。我們不看電影,不去現代藝術博物館,不上新開的館子,不去看百老匯表演。我們在布朗克斯(Bronx)植物園散步,一走就是好久,對於各種蕨類植物,他如數家珍。我們參觀自然史博物館,看的不是恐龍或特展,而是到遊人罕至、有如小禮拜堂的展室消磨時間,裡面全是寶石、礦石,特別是化學元素──不管是哪一種,背後的發現故事他無不娓娓道來。晚上,我們會從西村走到東村,奧立佛興致勃勃聊個不停,在麥克索利的老愛爾啤酒屋(註3)享用一份啤酒和漢堡。 就我所知,他不僅從未有過親密關係,也從未公開過同志的身分。但就某個角度來說,他實在沒有理由要如此──三十五個年頭沒有性生活,這是他告訴我的。起初,我不相信;這樣一種僧侶似的存活狀態──全心放在工作上,讀書,寫作,思考──令人肅然起敬,難以思議。無疑的,他是我認識過最不尋常的人,沒有多久,我就發覺自己不只是愛上了奧立佛;那種感情更甚於愛,是我以前從未經驗過的。我崇拜他。
譯註 1.希薇亞•普拉斯(Sylvia Plath, 1932-1963),美國天才詩人、小說家、短篇故事作家。 2.安娜•妮可•史密斯(Anna Nicole Smith),美國性感象徵、模特兒、演員、名流,二十六歲時下嫁年齡長她六十三歲的石油大亨。 3.麥克索利的老愛爾啤酒屋(McSorley's Old Ale House)是紐約最古老的酒館,直到一九七○年才迫於法令允許女性顧客進入。
【隨筆日記】
2009-7-09 奧立佛七十六歲生日: 我吻他,很久很久,探索他的嘴和唇,用我的舌頭,莫名驚訝寫在他的臉上,他雙眼仍然閉著:「這就是吻嗎?或者,這其實是你發明的什麼東西?」 我大笑,鬆開擁抱。我告訴他,這是有專利的──他要發誓守密。 奧立佛笑了起來。 「而且如果摟你摟得夠緊,我可以聽到你的腦子。」我跟他說。
2009-9-29 有的時候,有人認出了奧立佛。今晚,一個年輕人走到我們的桌子,自我介紹,極盡挑逗之能事。奧立佛挺開心,卻不作回應。「此生已多一知心。」他後來說,「足夠了。」
2009-9-30 好玩: 有的時候,我在床上喜歡絮絮叨叨,但卻發現正和自己做愛的人根本就充耳不聞,那就沒轍了。 「什麼?你在跟我說什麼嗎?」儘管正在熱頭上,奧立佛也還是會問,一本正經。 「奧立佛!可不要讓我再來一遍!」 這麼一說,我們兩個笑成一團。 對此,我們暱稱為:「性聽障」。
2009-10-31 奧立佛:「我不怕死,但怕虛度人生。」
2009-11-11 膝蓋手術惡化了其他問題──坐骨神經痛及椎間盤疼痛,痛到奧立佛無法坐下來寫東西。有可能還得回去手術。利用廚房的流理台、幾疊書本,以及一塊從地下室找來的平整木板,我搭了一張站立使用的桌子。他整夜不停工作,寫他的新書《看得見的盲人》(The Mind’s Eye)。 「寫作重於病痛。」他說。
我:「需要什麼嗎?」 奧立佛:「可以幫我把襪子脫掉嗎?」 我笑起來,照著做了,吻他額頭,道了晚安。 「和你在一起,自在到了極點。」奧立佛說。
2009-11-21 隨筆寫給自己,在一個威訊公司(Verizon)信封的背面: 「有的時候,日子過得艱難,不免會問,為什麼要搬來這裡。但紐約總會給你一個答案。」 是的,記住了:紐約總會給你一個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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