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人不該隱形 病人不該躲藏:《直到死亡貼近我》的「病中見」 書序作者:張亦絢(作家) 我得知疼愛我的親人長輩E罹患白血症,是10多年前的事。
一個大器的男人到兩個大器的女人
一知道,就哭了。這些年來,我的醫藥常識並沒有進步,但我記得,我們從台大醫院走出來,坐在二二八紀念公園,E宣布醫生診斷,他痊癒到可以不必服藥了——這是他一直努力的目標——我們趕緊用LINE聯絡E在英國的妻子。然後決定去吃點好的,慶祝一番。
E令我佩服的,不只是他接受病情的鎮靜,還包括在那段時間,他展現了對其他人實現自我的極大支持——到英國讀書一直是他妻子的夢想,不同於一般人以為的,病人會導致身邊的人失去自我——E大大鼓勵妻子及時圓夢,應了E的妻子對我說的:「我嫁了個大器的男人。」當然,事情並不是都只有光明的一面。某次我們三人一起去看攝影展,E突然就難受得無法動彈。第一次目睹E因病受痛,我很害怕;E的妻子告訴我,有時候,就是會突然這樣。我感覺E彷彿在一個只有他自己的世界,只有他自己懂。藥也有副作用,這是為什麼達到停藥標準是E在意的。他用心到也不錯過醫生為癌症病友舉辦的座談會。那一天,我也去了,會後的小禮物如今也在——一如以往,E小小的睥睨我喜愛贈品的花邊性格;也一如以往,他寬容微笑。
所以,在打開《直到死亡貼近我》之前,我就知道,這不只是關於癌症病人的書,它也與我有關,是一本我真實需要的書。——我知道這病、我知道一般人有多麼不理解、我也知道書寫它會多麼具有啟發性。而我果然沒有失望。書中內容遠超過我對該主題的了解,除了我原就知道的「大器的男人」——《直到死亡貼近我》讓我們認識了「兩個大器的女人」。
低調酷妹與希臘悲劇
小娜(即本書作者娜妲莉.高柏)與玉光——有時我很想戲稱為「小娜」與「小玉」——因為後者頗有櫻桃小丸子中的小玉之風:一個低調酷妹;而小娜則是情感比較外放的那一個。
獻給玉光(題詞上的貝克欣)的小娜之作,以小娜的回憶為主軸。但最動人心魄與催淚的,可以說,是全書有意識且有章法地,完成玉光,這個飄浪過香港、英國到紐約的亞裔程式設計師的身世肖像——小娜的技法是懸疑小說式的。偶爾她會拋出幾乎要誤導人的線索,之後再補充我們有所不知的資訊,而就在這兩者的交錯之間,撞擊出令人痛澈心扉的火光。讀到某些段落,我甚至忍不住讚歎:「這幾乎是希臘悲劇了。」
這裡我只摘錄一段「不影響劇情」的文字:「她的孤獨成了她的家人,與她十分親密, 她也了解它的一切,對它十分滿意。」讀到小娜寫玉光「學生第二春」,在課堂上談莎士比亞《奧賽羅》一段,我更是感到難以自持——一方面因為玉光「真是個人物」!她的人格中,有著希臘學大家伊迪斯.漢彌爾頓所言:「唯獨能忍受苦痛之靈魂之受苦,才是悲劇。」那樣的特質;但另方面,也得歸功於小娜樸素有力的筆法——我們常說「關心則亂」,但在《直到死亡貼近我》中,作者帶給讀者的享受(啊!也許只有接近過死亡的人會對享受一事能夠如此坦誠),卻經常是種「關心而不亂」的深沉美感。
愛人不該隱形 病人不該躲藏
從有點古老的《愛的故事》到《新不了情》,愛與病的關係,一直擁有特定的吸引力。且不論某些哲學大哉問,《直到死亡貼近我》除了好看之外,還給出了更為現代面貌的「病中情勢卅事」。不只因為主角是兩位銀髮女同志,還因為它寫出了更為世俗與現實的課題。比如說,生病的不再只是單一配偶,而是結髮二人一前一後罹癌,兩種癌症算同病嗎?但就如小娜所言:「每個人的癌症都不相同,即使它們的名字是一樣的。」又比如說,隨著戀愛的高度自由與高齡化社會的來臨,人人都有幾個「前任」,在病榻之前,該如何處理?書中有段感人至深,讓我們看到「分際」與「慷慨」各有其重要性。《直到死亡貼近我》是真正愛過的人才能有的實務心得——但以一種為美殉身的活潑優雅寫成。
愛人不該隱形,病人不該躲藏——我想說的不只是可見的形體,也包括了人們無形的思索、記憶與憂歡。《直到死亡貼近我》是使「病中見」變為承諾的奇書,「不見不散!」是它最美好的祝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