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言 在我稱之為點滴之夏(為了與我體內肆虐的癌細胞作戰而注入一連串化學藥劑)的那段時期,以及長期進出克里斯圖-聖文森地區癌症中心(Christus Saint Vincent Regional Cancer Center),在頻繁造訪的友人、疲憊感、高燒、悲傷及各種激烈情緒發作期間,我寫了本書。不是你現在讀的這本,而是《寫,在燦爛的春天》(The Great Spring),你可以把它當成現在這本書的後記。 那年春天,還沒開始作點滴化療注射前,我在逃避面對癌症確診的事實,完全未曾提筆寫作。我找不到能用來敘述這些經歷的語言。三月與四月時,我畫起抽象畫。在顏料、色彩和形狀構成的沉默中,試著表達深藏在意識底下自己所不了解的一切。當我放棄逃避,去做化療後,才再次開始寫作。 多年來,我有計畫地創作了一系列特定文章。當我沒力氣四處跑步時,或是無人來訪的漫長安靜午後,在我的客廳這令人愉快的監獄中,我坐在長沙發上,進入一個祥和的祕密小島。我將癌症拋在腦後,寫起網球以及父親與我在後院玩球的往事。我集結了些之前發表過的文章,也從筆記本中找出一些新寫的──驚訝地發現有二○○八年總統大選期間在愛荷華州的經歷,也有在班德利國家遺跡園區(Bandelier)尋找石獅祭壇而迷路的往事。有些文章以禪修和寫作為背景談論我如何生活;也有我前往日本、法國及德州弓城(Archer City)的紀錄。這本書顯露並確立了我少為人知的一些面向。要是我死了(我對這些治療會有什麼效果完全沒概念),那麼至少我為活過的時日留下了紀錄。或許我並未關注生命中的每一刻,但生命(酸澀的那個角落)這時回頭找上了我。 當我在寫作,多年的修行發揮作用時,靠的不是平常的堅決與動力,而是某種更平靜沉著的東西。在那些午後時光,當健康的人採買雜貨、跑步上山、去學校接小孩、等待交通燈號由紅轉綠時,我卻藉由遺忘、放下,以及做我所愛的事,在癌症的中央找到小小的勝利。罹患癌症並非生命的一切,就算正身歷其中也一樣。我想到盧西安.佛洛伊德(Lucian Freud),這位首屈一指的英國肖像畫家,幾年前以八十八歲高齡逝世時,就是畫到生命的最後一刻。死亡於他,從來是不值一顧之事。
寫這本書始於癌症療程之後。 我從未打算寫本關於癌症的書。我在鬼門關前轉了一圈,活了下來,懷抱著用寫作讓全美國開悟的目標。然而…… 有這麼一種說法:一個作家能活兩次。我們先是活著,然後寫下我們活過什麼樣的日子。就像乳牛一樣,把吃下的飼料再咀嚼一次,作家也有第二次機會消化這些經驗。第二次生命就在筆記本中或在電腦螢幕前。對作家來說,這第二次通常才是真正的生命,因為它讓我們得以宣示自己的存在。 某次午餐時,一位朋友對我說,寫下我自己的罹病經歷,這有點太瘋狂了。「見好就收,好好過日子吧。妳這樣是再度刺激自己的身體。」 我將身子打直說:「我是個作家,作家就是幹這種事的。」 我想再一次大把攫取生命,並緊抓不放。我若略過其中粗糙、黑暗、痛苦的面向,那麼所得的必不真實。另一句作家必須知道的箴言是:凡我們所逃避的,其中必有能量。若是我對苦難視而不見,那麼我的寫作生命也將死亡。你不能退卻、躲避、拒絕承認。你就是得咬著牙反身回到那蒸騰熱浪中。如果我沒寫出這本書,那之後便再也寫不出任何一本書了。 再說,我也想了解自己身上發生了什麼事。當我身在癌症的世界中,我只想活下來。但「砰」地一聲,癌症確診擊倒了我。當事情一件接一件地來,粉碎了我曾自認擁有的沉著淡定──醫院病房、診療程序、癌症中心、快速決定、從沒聽過的藥名。但我仍須為讀者記錄這一切:當你身處極端的病痛中,你所知的以及生命中的一切都被扔出窗外,連玻璃也砸得粉碎時──我要說的是:我們並沒有瘋。這也是生命的一部分。不要放棄。集中注意力。我們要把自己放大,直到足以容納這一切不可想像之事。我們之中有許多人(當然也包括我)會想像,在最後的時日中,平靜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安詳地與親朋好友一一道別。祝你好運。因為這種狀況極為罕見。 我宛如孤絕地在一塊岩架上,尋找並需要聽見或讀到其他人都經歷過什麼,卻只能得到一些瑣碎的基本體驗。我想要像記錄他人一樣,記下自己的體驗,儘管每個人的狀況都各不相同。 對我來說這不是戰爭,不是某件需要搏鬥之事。疾病就是人類生活的另一種面向。我能否身在其中,但不以勝利者之姿而是隨波逐流,變得更柔軟、更深入人類的同理心?它能開啟愛嗎?並散放出去?我能否站在暴風雨中,讓全身溼透並默默承受,不管它將讓我進入生命或是死亡? 在古老的中國禪宗文字紀錄《從容錄》中,第三十六則公案是〈馬師不安〉。這則公案能讓我們反思,但不只是用邏輯,而是用我們的整個生命本質來思考。
馬大師不安。院主問:和尚近日尊候如何? (馬祖禪師病重。當家和尚前來問候:大和尚近來身體如何?) 大師云:日面佛月面佛。 (馬祖禪師說:能作﹝壽命一千八百歲的﹞日面佛也好,或是﹝壽命僅一日夜的﹞月面佛也罷。)
不論硬幣的哪一面,都能讓我們覺悟。無論疾病或健康、光明或黑暗。在任何一種狀態下,我們都能發光發熱。 我們真能做到如此嗎? 我動用作畫、書寫與禪修幫助自己回到正軌──我這一生都在練習這三件事。此時它們對我還有用嗎? 就在同時,永恆的真理在我震驚的面孔前將門打開,我這五年來的伴侶玉光(Yu-kwan)(編註:作者女友貝克欣的中文名英譯為「玉光」,為尊重作者,本書依原文版使用「玉光」。)也將面對自己深沉的挑戰。她雖在我身邊,但疏遠而孤獨,玉光探過邊緣,窺見無盡的黑暗,踉蹌之中,撞上了發生在身體不同部位的另一種癌症。它殘酷地不請自來。她的細胞遭受重擊,成為致命的惡性細胞。這本書寫的也是我們如何繼續同行卻也變得孤單。 沒有人能擺脫身上這些與疾病、衰老及死亡相關的基因。但願此書能助我等建立對於疾病的理解能力,並得以面對現實中我們遭遇的任何狀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