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走吧,去下一站─」楊醫師一推開門,蟬鳴夾帶熱氣與濕氣衝進來,「青少年日間病房。」 陽光帶有一些重量地照下來,七月的台北才十點太陽就這麼高了。眼前的小徑筆直延伸進後山,兩旁樹木的枝葉如同一隻隻向天空張開的手。我像是又看見山頂上的那片五色旗海。好快,那已經是兩三週前的事了…… 「學弟?」 我回過神,發現楊醫師已經在我前方好幾公尺外。「啊,抱歉,」我小跑步過去,「學姊剛問我什麼?」 「我是說,你這樣來我們醫院,真的不怕後悔?」 「嗄?」我笑了一下,「就都來了咩。」 「也是。就算後悔,也不能說了?」 「不是這個意思啦。」我繼續笑出來。 楊醫師也笑了,重新邁開腳步。我在空氣中的木頭香底層聞到一股泥土氣味,想了想,覺得自己簡直像是糊裡糊塗就來到這裡的。 我說:「不過,這裡真的很──」 「很不像醫院?」楊醫師看向我。我有些愣住,想說她是會讀心術嗎。「我第一次從精神樓走出來的時候,也是像你這樣想的。」她稍仰起頭,像在欣賞這片對她而言應該早就熟悉不過的風景。 「但今天,是學姊在這邊的最後一天了?」 她停頓一下,點點頭,向我又露出微笑。 一早楊醫師已經帶我參觀過精神樓的幾個病房、辦公室等空間,交代我未來上下半年分別的工作,我將重點摘要進筆記本,並收到醫師服口袋。不像她那件醫師服是西裝外套的款式,我身上這件,短袖,布料偏薄,更像是理髮師在穿的。學姊說她今天稍晚就要去分院報到了,正式結束在這裡四年住院醫師加一年fellow(註:研修醫師)的訓練,晉升為主治醫師。 小徑開始爬坡,泥土味變得更加明顯而濕潤。楊醫師維持穩定的步伐,雙手插在長褲口袋,身上的樹葉影子像是一片片被她甩落在後頭。我也同樣跟上。 「所以你真的不怕啊?」她問。 「嗯?」 楊醫師朝我轉頭:「像你這樣在這個時間點過來我們醫院,真的,史無前例吧?這裡對你來說,就像一個完全陌生的世界不是嗎?」 「是啊。所以,其實也滿怕的。」我笑了笑。 「你剛不才說──」 「不是啦。我剛的意思是,我不怕後悔,不是不怕。呃,學姊懂我意思嗎?」 楊醫師側著頭,半紮的頭髮擱在俐落的肩線上。「嗯,嗯。果然是旅遊達人。那就這樣吧。」她點個頭自己笑了,伸手往右前方比,「這邊右轉。」 「OK。」我繼續跟上。轉彎後小徑變得窄一些,左右的枝葉跟著在頭頂交握。我忽然想到她剛叫我什麼……旅遊達人? 「對了蔡醫師,你來我們家,應該也是袁P面試的吧?」 「嗯。怎麼了嗎?」 「他啊,上週在日間病房開會時說了一句話──啊,還沒跟你說,我們日間病房,每個月都會在最後一週的週四開team meeting。最近,就六月底那次,他突然說了,太勇敢的人,或者太害怕的人,是不會來到這裡的。」 「太勇敢,或者太害怕的人,是不會來到這?」兩旁的蟬鳴圍起厚實的音牆,像是將外界完全隔絕開來,「這句話是……」 「他本來是在comment日間病房的病人,但我總覺得,他好像也是在講你臨時要過來的事。剛聽你說了那些,終於比較懂了一點。滿好的。嗯,真的,滿好的。」她又點起頭。 「呃……」 「以後有機會你再和袁P問吧,」她笑笑地說,「當然,他一定不會直接回答你的。」 「噢,好吧。」我也皺著眉笑了。等一下乾脆也把這句話寫進筆記本裡。我想在這裡一年的時間應該足夠我找出解答─又多一個要找的東西了。我不經意看向楊醫師那件醫師服的下襬,感覺往下繼續延伸變成長袍也是那麼合理。 「怎麼啦,學弟?」楊醫師轉頭看我。 我笑著搖搖頭。 「真的?」 「嗯。」但就先讓那些不知道的東西繼續不知道吧。 她笑一笑,看回前方。 我辨認出這條綠色隧道的盡頭是列木造的階梯,隨著愈走愈近,開始能看見懸空的木板像是飄浮在山坡上一樣,一階、一階往上。我有些又想起幾週前的那趟旅程。我和楊醫師並肩開始爬,抬頭看,樹林在階梯頂端露出缺口,光線遠遠透進來。我真的來到這裡了。我感到有點興奮也有點緊張。 炙熱的陽光重新灑回我整個人身上。 「就那邊,」楊醫師指向左前方,「未來一年,你會最常來的地方。」 路口對側出現一棟平房,側邊由好幾面大片落地窗組成,像是鏡子般倒影出周圍的綠樹與藍天。我往前看,往右看,幾條沒有繪製標線的柏油路往更深山裡去。我想我們不只來到這家醫院的邊界,很可能也靠近台北盆地的邊緣了。 我們在大門前方不遠處停下來。 門旁,一張綠底白字的壓克力板寫著「青少年日間病房」,與剛才精神樓裡的急性病房招牌是同樣規格。它的邊緣貼上許多花朵造型的彩色剪紙,讓我想起學生時代總會在佈告欄一角看到的裝飾。 「其實,病人們私下給這裡取了另一個名字。」 我轉頭看向楊醫師。 「俱樂部。」她簡潔地說。 「什麼的……俱樂部?」 她的表情像是料到我一定會這樣問。「就俱樂部這三個字而已。那個俱,是恐懼的懼。」 「……恐懼的懼?」 楊醫師微笑點點頭。 一個男孩忽然從後方出現,快速繞過我們往大門走。 「朋城?」楊醫師輕聲說。 男孩駝著背停在大門前,背包歪斜地只掛了一肩。我注意到他後腦勺的髮根像是兩道往下延伸的疤痕── 他推門進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