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章 序曲 1.直走或右轉
「叭————！」
一陣急促猛烈的喇叭聲劃破了下班入夜後霓虹閃爍的天空。
「你到底要走哪一邊啊？！」
「搞什麼！不會開車就不要開好嗎！」
才被猛烈的喇叭聲驚醒，尚未回魂立刻又被連串的破口大罵聲直接轟炸，易晴本能地隨著聲音撇頭一看，左側車內一個怒氣沖沖的男人豎起中指，嫌惡地給了她一個不耐煩的臭臉，然後「轟」的一聲踩足油門揚長而去。
原本為了想吹吹涼風而降下來的車窗，這下完全起不了隔離聲音的作用。喇叭聲與咒罵聲的陣陣餘音在耳際轟炸著，身後其他車子開始陸續繞過，流動成一條分岔的車流，繼續往他們原定的方向而去，留下了另一種既文明又疏離的冷漠指責，無形卻強勁。
回過神，易晴突然意識到，綠燈早就亮了，只有她突兀地停在這條通往市郊大道的紅綠燈前。
可是，她究竟應該直走？或者該右轉？
這條明明已經走了十幾年的大道，此刻卻讓她如此混亂、茫然、動彈不得……
「你到底要走哪一邊啊？！」
那個憤怒中指男的大聲咒罵與質問，彷彿再度在她的耳邊響起。
她要走，她沒有想要停留。綠燈亮了還停在原地不動，只是讓她變成一個怪異的女人。
那些坐在車裡的、站在路邊的人們投過來的眼神，她懂。
只是，她不知道，究竟她該往哪一邊走？
一個往前直走，通往她熟悉的家；一個向右轉，通往這段時間不斷召喚著她一個人出走的那座大山。
她該直走回家的。就像這十幾年來一直做的重複選擇一樣，她總在兩個端點裡規律且負責的移動——一端是公司，另一端是她的家。現在，她該從公司回家了，在那裡，有等著她的志遠和他們的心肝寶貝小蝴蝶。在那裡，有她應該扮演的角色——太太、媽媽、媳婦、嫂嫂、弟妹……。兩端都是她的選擇，都是她「甜蜜的」負擔。
是的，她愛她的工作，她愛和志遠一起建立的這個家，愛她的小蝴蝶，但是為什麼她還會渴望不要再重複下去了？為什麼她會心底有一股衝動只想右轉，只想一個人率性地往山裡揚長而去？
她好想丟掉一切。
她好想一個人走掉。
她好想一個人走得遠遠的，把整個世界都丟掉。
她真的想！
這段時間，不知道為什麼，無論是在辦公室或是在家裡，疲憊就像是一顆突然飛來的實心球，狠狠地撞在她心口上。
那天加班回家又哄了小蝴蝶上床睡覺後，走出房門，看著客廳裡臭著一張臉的志遠，她心底的火就冒了上來，兩人再度從試圖溝通變成各說各話，又變成相互指責和劇烈爭吵。她真的覺得好累好累！志遠問她，是不是外面有人了？其實沒有。她承認這幾年，她的確也曾心動過幾回，但那都是一打上岸就碎掉的小浪花，從來不是讓她暈頭的迎面巨浪。
她只是覺得累。
她渴望一個人離開。
一個人……
2.困惑暗夜
太陽沉入山後，成堆灰黑色的雲朵低壓聚集。
不知不覺中，整座山逐漸蒙上昏暗墨色，沒有月光的夜晚更顯得漆黑靜默，整座山褪去了白日裡綠影婆娑的親和包容，反而展現出一股更為強大的神祕力量。幽暗的夜色和山上的草木景物融為一體，彷彿更多的祕密與真相都在黑暗中悄悄吐露。
一輛車停在山路旁。
車的這一側是夜裡暗鬱孤單的山形，另一側則是山下熱鬧閃爍的萬家燈火。
「媽媽，那你今天不陪我寫功課了嗎？萬一我不會的時候怎麼辦？」小蝴蝶單純稚嫩的聲音聽來格外讓人心軟，「別擔心，媽媽會趕快把工作做完，不會太晚回家喔，如果功課不會寫，等爸爸回家請他教你一下好嗎？你先在奶奶家乖乖吃飯喔。」
掛了電話，打開車窗，山上的涼風開始流進車內，隨著呼吸，慢慢進入原本緊塞的胸
口。前陣子讓她心亂的一些畫面，開始慢慢地一件件在她腦海裡浮現……
☆ ☆ ☆
下班後的夜晚，最近網路上正火的義大利餐廳裡坐無虛席，亞玲、怡君和易晴開心的吃著、聊著、笑著，就好像回到了大學的時光。
「好久沒有這麼放鬆開懷的大笑過了！」站在化妝室的鏡子前，看著鏡中臉色酡紅的自己，還有臉上還沒有收住的笑容，易晴突然有一種久違的感覺！走入家庭之後，她不是不快樂，只是，突然很想念這個很輕鬆，不需要照顧別人的自己……
甩了甩頭，「哎，幹嘛想這麼多，人生本來就是有不同的階段嘛！好好享受像今晚這樣難得的『放假』就好啦！」易晴補好口紅，想要珍惜難得時光，快步往座位走去。遠遠看到亞玲和怡君並肩低頭交談的背影，易晴一時間頑皮心起，走到她們身後想惡作劇……
「原來你也有這種感覺！其實從大學我就覺得易晴雖然看起來很容易親近，可是又有一種距離感。好像人在心不在，不然就是突然消失一陣子才又出現……」
易晴縮回原本想從背後捉弄兩人的雙手。
「是啊！」怡君攪動著杯中紫紅色的覆盆子冰沙，「我有時候覺得，好像易晴的背後有一道門，你真的太靠近，她隨時都可能轉身打開門走掉。我忍不住想，她其實並不想跟我們太靠近……」
易晴臉上的微笑不自覺僵硬了起來。她覺得有點頭暈，倒退幾步想把自己藏起來……
「小姐，你還好嗎？有需要什麼嗎？」在餐廳中穿梭而過的服務生關心地問著。
「沒有，我沒事！」易晴立刻回神，堆起笑容應答著，快步走回亞玲和怡君的桌前，重新入座。「哇！你們都快把甜點吃光了！不管，我要再點一個，今天真是太開心了！我一定要好好的放縱一下，減肥就明天再說吧！」
三個女人的笑鬧聲融進了熱鬧的夜……
☆ ☆ ☆
週五下班前，總經理把她叫進獨立辦公室裡。
「易晴，你進公司也已經三年了，這些年我一直在觀察你。我發現你很負責，無論交給你什麼工作，你都會承擔下來，有時候主管的脾氣爆炸，你可以忍住委屈以大局為重，或者當同事出狀況，就算辛苦你也願意立刻補位把事情完成。雖然平常看起來很溫和，但是幾次遇到緊急的大案子，你卻展現出令人印象深刻的精準與膽識。
這些都是我很欣賞你的地方，現在有一個很好的升遷機會，我第一個就想到你。只是，它需要先有一年的外派歷練。我知道你有家庭，有小孩，也許你會有更多的考量，但是我還是希望你能回去好好思考一下。下星期再告訴我你的決定好嗎？」
☆ ☆ ☆
然後是今天下班前，當她躲在樓梯間和志遠在電話中為了加班的事情爭執時，他最後冷冷丟過來的一句質問：「你到底是要我和孩子的這個家？還是你其實想要的是你自己一個人的生活？」
志遠的這句話，就像是點燃了炸彈的引線一樣，易晴瞬間就炸開了！
「一個人？你憑什麼還責備我想要一個人生活？這些年來我付出的還不夠嗎？難道我不是一直都在配合你、配合孩子、配合這個家嗎？為了你們，艾莉找我出國旅遊的時候，我放棄了，即使那是我從年輕時就好渴望去的！為了你們，我放棄了跟同事下班去聚會，我也會很想跟她們放鬆吃喝啊！為了你們，我甚至放棄了總經理特別給我的外派機會！
然後現在你怪我想要一個人生活？
我跟你說，我真的受夠了！從頭到尾你就是個自私的傢伙！我付出再多，你也看不到！
你也不會珍惜！是我自己傻，是我自己笨，是我自己放棄了這些！都是我自己的錯！我根本就不應該為了你們放棄我自己！」
志遠的聲音轉為濃濃的困惑。「什麼時候艾莉找你出國？什麼時候你們總經理要讓你外
派？你從來沒跟我提過！」
「對！我沒提！因為我知道你一定希望我能夠想到你們，我知道你一定希望我能主動拒
絕，因為我知道如果我去了，你會很辛苦、小蝴蝶會很傷心，因為我知道我不應該這麼做！我都知道！所以我沒跟你說。可是我體貼你們的做了那麼多，結果現在還是被你說我自私！說我只顧自己！告訴你，我真的是受夠了！」
沒等志遠反應，易晴「啪」的一聲掛了電話，用力抹乾臉上的眼淚。
☆ ☆ ☆
一段一段的畫面，在腦海中快速閃過……驚訝、委屈、傷心、失落、憤怒……種種的情緒也一段段的飄過。她深吸一口氣，打開車門，按下遙控鎖，逕自走向路旁小徑底端的咖啡屋。
「也許志遠和怡君說的沒錯，在心裡，一直有一個我，其實一點都不想跟人靠近！一直都覺得跟人靠近好累！或者……其實我根本一點都不想要有婚姻！其實我根本就不應該結婚，其實我根本就應該離大家遠一點！其實我根本就只想要自己一個人！」
這些從心底湧上來的話，讓易晴既感到驚嚇，又同時感到一種……
一種釋放！
是的，在她的心裡，其實有一個她，一直都很渴望「自己一個人」！
她想起年輕時到紐約居遊時，總是像個完美哥哥一樣溫暖、善良、樂於照顧人的良駿學長，因為怕她人生地不熟，每天都熱心地帶她四處逛。起初她也溫和而且心存感激的接受他的善意，跟著他去一個又一個「來紐約一定要去的景點」，自由女神像、時代廣場、華爾街銅牛……。她一直不忍心跟良駿說，「我不想去這些地方，我只想要像個居民一樣，隨性走隨性生活的旅遊方式」。但是一個星期之後，她還是忍不住在紐約街頭跟良駿大吼：「please leave me alone，不要再每天都陪著我、跟著我了！可不可以讓我一個人就好！」
她記得這句話衝出口的當下，良駿愕然且受傷的眼神，她也記得自己當下心底立刻浮上來的深深懊悔與自責。她怎麼可以這樣呢？良駿明明是善意，明明是犧牲了他的事情和時間來陪她、照顧她，她怎麼可以不領情呢？她怎麼可以不感激呢？她怎麼可以反而生氣，反而責怪他呢？
「可是，我真的就是想要『一個人獨處』嗎？」
當這個反問句從心底浮現，易晴不禁又苦笑了起來。
「唉……」在靜寂了的夜晚，她不自覺長嘆而出的這口氣竟顯得如此清晰！
是啊！如果真是這樣也就簡單了。麻煩的是，這個想要「一個人獨處」的她，也不是全
部的她呀！還有另一個很想跟人融洽親近的她，很希望能帶給別人溫暖和快樂的她……這些，也真的是她啊！
數不清有多少時候，她是那麼渴望和人靠近，於是她努力地和別人融合在一起，一起玩，一起說話。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之後，她又會覺得很累、很想離開，於是她又回到「自己」一個人的狀態。只是過不了太久，這樣的她，又會讓她覺得自己好孤單、好可憐、好寂寞，於是她又開始努力跑向「他人」……
她看著這間咖啡館裡，有人獨坐，有人成雙。
而她呢？她究竟要什麼？
曾經，她以為自己已經結束這種在「兩個端點」之間來回的困惑與拉扯了。她有朋友、有閨蜜了，不是嗎？她進入婚姻了，不是嗎？為什麼繞了這麼大一圈之後，她還是在兩個端點裡疲憊地折返跑？
用力地甩了甩頭，像是想要躲開從心底浮上來的這股困惑和拉扯的力量，她起身結了帳，推門出去。
屋外夜色深沉。雨已經停了，但空氣裡仍是滿滿的潮溼感。
她覺得好累。
她感覺自己就像是童話裡穿上「魔性紅舞鞋」的女孩一樣，始終渴望安穩停歇，卻始終難以棄絕另一端的召喚，無法停止地在「他人．自己」、「親密．疏離」兩端之間折返跑。
兩個端點，遙遙相對！到底該去哪一端？哪一端才是她的歸屬？
兩難的拉扯就像盪鞦韆，在她心裡越盪越高，越盪越高。
無窮的疲憊湧上心頭，她感覺自己再也撐不住了，胸口悶得就像是要炸掉了一樣。她垂下頭靠著方向盤，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了起來……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