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斯德哥爾摩裸奔 / 王一梁 一 斯德哥爾摩,不是雪、就是雨,從沒見到過陽光。 12月,下午三點,天就黑了。 我和貝嶺赤身裸體,被瑞典警察按倒在一輛高級大轎車旁,駕駛座上坐著一個雍容華貴的老太太,幾次打開車門都被警察喝住了。看到她驚恐又一臉無辜的樣子,我笑。她離我們大概不到一米,但她卻正在享受著暖氣。 我穿著襪子的腳被凍得瑟瑟發抖,刺骨寒,赤裸裸的身體反倒一點不冷。 貝嶺看到我笑,他就笑。我看到他笑,我就笑。 大轎車後面,警戒線外,裡三層外三層的瑞典人更是笑翻了,幾乎人人都在拍照。 一片片的,閃光燈閃亮,十分鐘都過去了,怎麽警車還沒有來? 2013年12月10日,瑞典時間下午四點鐘。
二 大約五小時後,在斯德哥爾摩市警察局裡,警察用英語問我:「你當時是怎麽脫的?」 我說:「用手脫的。」 我是最後一個被喊出去做筆錄的人,因為「套了招」,各種路數都知道了。 我們四個人被關在一起,在一間整面玻璃窗可一覽無餘的小房子裡。 儘管依然赤身裸體,但我們人人有毛巾毯可蓋。我盤腿坐著,貝嶺說我看上去像個和尚。孟煌更牛逼,除了毛巾毯,還有一件毛線上衣,打扮得像一個花枝招展的傣族,赤著腳在我們面前走來走去。 只有老廖最可憐,穿著一件塑料垃圾袋做成的衣服,頭光光地露在外面。 我們笑。 幾個瑞典女警察也跑過來,一個個探頭探腦地在玻璃窗外,衝著我們笑。 在斯德哥爾摩,幾乎看不到一個胖子,斯堪地納有無數的美女,女警察更不例外。
三 裸奔前,貝嶺最擔心的是這三件事: 一、一旦我們越過警戒線瑞典皇家警察有可能會向我們開槍。因為音樂廳裡有真正的國王和王后。 〈裸奔宣言〉是五個人的宣言,歷來五人做事,往往都有一種不幸,像「左聯五烈士」、「狼牙山五壯士」。 二、瑞典警察會把我們撲倒在地,而今年不若去年的大雪紛飛,根據天氣預報,將是下雨天。我們赤裸的身體會被甩在水泥地上,身體受傷就不去考慮了,但必須保護眼鏡!對一個近視眼的人說來,眼鏡就像武器對於戰士一樣重要。我們三個人:老貝、老廖、還有我都是「四眼」,最後決定,除了裸奔外,還用裸眼看。 三、罰款!對窮人說來,這是比坐牢更可怕的事。
四 我說:「我根本不知道自己跑了多遠。」 警察繼續啟發我:「哪怕你說只跑了一米也可以。」 我說:「我真的不知道。你想,我是從二十多度的商場裡,驟然間奔到了天寒地凍的廣場,除了像箭一樣奔跑著,腦子是一片空白,我怎麽可能意識到自己跑了有多遠呢?」 孟煌繼續笑著,他的濃眉在我的面前一晃。 他說,警察說,有人看到他往前跑了幾步,又往後退了幾步,這不就像一個脫衣舞女在挑逗嗎? 和警察說話,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要十分小心,哪怕面對著一個只是看上去忍住不笑的瑞典警察,一個非常友好的警察。
六 「你們被捕了。」 在警車上,一個瑞典警察用漂亮的英語對我們說。 當我在寒風凜冽的廣場,最後一個被警察按倒時,這一瞬間裡,我聽到警笛一陣又一陣地長鳴。 這時候,除了廖亦武穿著一件黑色垃圾袋做成的衣服,被反銬著手外,我和貝嶺都還繼續赤身裸體。 孟煌從我們的警車上被押走了。 貝嶺一拍手掌說:「啊呀呀!」 對著我說:「你當時應該和孟煌一起裸奔的。他一句英語也不會說,現在怎麽辦?」 我們在推算警察的意圖,用呱啦呱啦的中文討論著可能發生的事情。
七 又一輛警車開來,把廖亦武帶到另一輛警車上。 一輛又一輛的警車從我們的車旁開過。 我對身旁的貝嶺說:「看來女王的車隊就要到了,所以我們的車子還不能放行。」 貝嶺把全裸的身體一部分悄悄地靠在我的裸體上:「我冷。」 我說:「我們可以相互取暖。」 我把屁股縮了一縮,把肩膀靠在他的肩膀上。 坐在我們兩個裸男前面的瑞典女警察聳了聳肩。 她身材苗條,表情冷峻。如果是在咖啡館,在酒吧,我想,她一定是一個熱情奔放的金髮女郎。我們的貝嶺也一定會穿著他的古老衣服,從皮包裡掏出他的詩集或最新出版的書。 「呀,呀!」 貝嶺說,揚起或垂下他的長髮。 其中有一本用德文出版的書叫《劉曉波傳》,他肯定會將它當作第一本遞給這個漂亮的女警察,也許會作為禮物,而不是讓警察買下。 說貝嶺裸奔並非百分百正確,他的前胸和後背還貼著劉霞和劉曉波的照片。
十 我和貝嶺繼續在車上凍著。 一個看上去像是專業記者的人,跑到我們的車前,閃光燈不斷對著我們閃。貝嶺摘下胸前的劉霞照片,往車窗前一貼,閃光燈更亮了。 我也身手敏捷地學著貝嶺的樣子,摘下他後背上貼著的劉曉波的照片。 不幸的是,我哪知道上面還沾著膠水,手上拿著的是一張劉曉波三分之二的照片,就往窗口上貼去。 閃光燈,不斷地閃著。 貝嶺開始對我發火:「你好像一天不闖禍,就不能活似的。你把曉波的照片撕壞了。」 我把曉波的照片從車窗上摘下,看到曉波的臉完好無缺,這時,我的聲音比貝嶺更大:「看看,看看!只是少掉了一些頭髮和天空,你嚷什麽?」
十一 漂亮的女警察走了,又來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警察,別過頭來對我和貝嶺說:「你們大概要被關幾個小時。」 說的是英語。 A couple of Hours!我的理解是二、三個小時,聽得我心花怒放。 不停地有警察過來,坐在我前排的警察就開著門和他們說話。 我開始抗議。 我說:「我冷,請把車門關上。」 貝嶺不冷,因為他坐的位置吹不到風,雖然我們是一起坐在後排。 貝嶺向我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那時候,老廖還穿著垃圾袋沒有被帶走,坐在前排漂亮的瑞典女警察身旁。 「哎,怎麽這裡一點都不冷?」 我和老廖異口同聲道:「因為車裡開著暖氣。」 我有些擔心貝嶺可能有些想過頭了,他擔心的不僅僅是三件事情。 幾分鐘後,瑞典警察果然開腔了,用的是另一種腔調。
十四 又一輛警車過來,一個警察拿著一條浴巾走出車門。 我知道,這一回輪到我了。 一個瘦高個兒的警察指著後排左面靠窗的位置,說:「你坐那兒。」 我用浴巾裹住身體,因為剛從外面進來,赤腳走過雨後的馬路,感覺很冷。 「再往裡面坐坐。」 車內很黑,我沒戴眼鏡,望著窗外。 「繫上安全帶。」 我照美國車子的位置和方式,摸索著。 警察動作麻利地從我的頭上拉下安全帶,我感覺有些不舒服。 警察說:「那就算了吧。」又把安全帶從我的身上鬆開。 我突然明白剛才在另一輛警車上的那塊很大的皮革,其實就像精神病院裡,給瘋子穿的緊身衣一樣,發病時把你緊緊裹住。 警車開動了。 坐在我身旁的這個瘦高個兒警察說:「這是我第一次坐在一個裸身的男人身旁。」 他笑著說。 我也笑了,說:「這也是我第一次在街上裸奔。」
十五 「我和我的朋友們關在一起嗎?」 「你們關在同一個警局,但是分開關。我們的頭兒想見你。」 「那我要求一個翻譯和一個律師。」 「我們的頭兒會講英語。」 「萬一存在語言上的誤解呢?」 我學著剛才看到孟煌對警察說的那樣。他去年就在這裡裸奔過,對付瑞典警察比我們有經驗。 「可以。」 警車筆直地向前開著。 「你住在美國哪裡?」 「紐約,但以前一直住在加州。」 「加州哪兒?」 「舊金山。」 「我去過加州的聖地牙哥。我的女朋友是個中國人。」 「那你去過中國嗎?我是上海人。」 「我沒去過中國。」 車子開始拐彎,在一個崗亭前停下。 崗亭裡的兩個警察對著我們哈哈大笑,我身旁的瘦高個兒警察也大笑起來。 警車又開動了,往一條斜路開去,彷彿下沉一般,看上去像是進入一個隧道。 瞬間,我產生一種錯覺:難道我剛才看到的不是警察,我們只是走過一個收費站?只是因為我沒戴眼鏡,看不清楚? 警車繼續往下開,一扇厚重的門自動打開,我看到裡面停滿了警車。
十六 突然,我感到疲憊。 我討厭坐牢,如果四個人被關在一起,那還好過一點。 我裹著浴巾、赤著腳,走在警察前面,走進電梯。 警察按了一下六樓的按鈕,又往回按到了四樓。 警察讓我在靠門的一排長椅上坐著。 往裡面走去。 我想,他大概是去通知他的頭兒,我來了。 不時地有警察進進出出,男女警察都有。
一個年輕、英俊的警察走過來,讓我跟著他一起走。 一拐過彎,透過落地大玻璃窗和玻璃門,我看到老廖、老孟還有老貝,正坐在一長條靠牆的凳子上,談笑風生。 我欣喜若狂,以為要把我也關進去,但警察卻帶我走過他們,讓我站在他們隔壁房間的角落裡,自己卻繼續往前走。 大約五分鐘後,我又被帶回到老地方,靠門那排長椅。
我坐著,在發愣。 時間一秒秒地流逝。
三十二 街道上的雨水漫延到我穿著拖鞋的腳上。 前面走著老廖、老貝,還有一個瑞典朋友,到時候,他將把我們所有的身外之物,都裝在一個大大的口袋裡──當我們開始裸奔的時候。 這三個傢伙越走越快,我的腳也愈拐愈厲害。 天上的雲朵密密麻麻地聚合在一起。 天空和大地一起扮著一個鬼臉,一個大頭鬼,飄忽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這大約是斯德哥爾摩12月10日下午,三點二十五分。
三十三 我們走在一條猶如上海城隍廟──老城裡的一條街道上,身旁的小孫說:「這是一條長有五百米的步行街。」 我說:「哦,哦。」 小孫是我們的斯德哥爾摩嚮導。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非常激動。 當他把我們帶到旅館後,意氣風發地說:「天下所有的問題,我都可以回答。」 正好王軍濤走過。 「你出的任何問題,我都可以和你辯!」 把王軍濤嚇了一大跳,趕快說:「NO,NO!」 軍濤的腔調,有一絲哥倫比亞大學的口音。
三十四 斯德哥爾摩的雨停了,但路上還是濕答答。 我行走在一條像是掛滿紅燈籠的街道上──斯德哥爾摩著名的步行街,有五百多米長。 我小時候住在上海老城。十一年前,我帶著大衛逛城隍廟,看到一家酒店前,堆滿著喝空了的黃酒罈子。我說,就在這家吧。 我們走上了酒樓。 大衛是個英國人,我和他的共同點是:我們都迷戀於榮格,尤其是榮格的「共時性(Synchronicity)」。簡言之,我們不相信偶然性,一切表面上看似偶然的東西,背後都存在著一種「命運的設計」。Synchronicity的意思就是「有意味的巧合」。 當一種有意味的巧合到來時,一個人就走到了命運的拐點。 大衛和我都喝得有些微醺了,我們走到陽臺前,正當我要為大衛拍照時,我被眼前的一幕愣住了:我們喝酒的酒樓正對面──這條街是如此之窄,好像一伸手就可以摸到對面的門牌──方?中路一百號。 哦,這正是我童年居住過的地方。 它旁邊的房子已經拆掉了,變成一座進入老城的門樓。 大衛瞪大著眼珠說:「就像莎士比亞的故居。」
我穿著拖鞋,走在濕答答的斯德哥爾摩老街上,彷彿正走回童年。
三十五 佛洛伊德說:小事憑理性,大事靠直覺。 維特根斯坦和卡夫卡其實都是理性的人,只是走到了理性的盡頭,才看到了一個只有通過直覺才能看到的世界。 而直覺,唯一能見證直覺,也只有實現直覺價值的就是行動。
我是到了斯德哥爾摩後,才知道我將和眾兄弟們一起裸奔。 我猶豫了一下。 好吧!那就一起奔吧。 現在,我唯一擔心的就是會不會摔倒,在還沒有裸奔前,就摔倒在濕答答的斯德哥爾摩老街上。 老廖已經摘下了眼鏡,我也摘下了,只有老貝還戴著。一個平時戴慣眼鏡的人,如果突然摘下了眼鏡,世界看上去也會突然失去真實。 但為了裸奔成功,那就必須提前摘下眼鏡,現在就對這個世界開始慢慢地習慣起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