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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序:
  以台北市療精神藥理研究為榮
  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在可說與不可說之間
  寫一個人,折射一段歷史
   
  書摘:
  第一章動盪年代中的無憂少年
  第五章 下放十年
   
  延伸閱讀:
  《台灣精神醫療的開拓者──葉英?傳記》

《崔玖跨世紀》

《意義的呼喚》

 

《從北京到台北──精神藥理學家張文和的追尋》
From Beijing to Taipei: Freedom in the Air

作者: 吳佳璇
書系:Master 024
定價:300元
頁數:304 頁
出版日期:2007 年 04 月 16 日
ISBN:9789867574978

特別推薦:于欣、文榮光、王浩威、李宇宙、林信男、林克明、陳秀芬、陳登義、許翼雲、張儒和、葉英?、鄭泰安、賴其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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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下放十年

中國廣大農村缺醫少藥的「病症」,百年來始終是中外衛生專家眼中的「難治之症」。有道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以1965年為例,當時全國有一百四十多萬名衛生技術人員,80%的高級醫務人員集中在城市,10%在農村;85%的農村人口使用25%的醫療經費,城市則佔75%。毛澤東由此判斷:「衛生部的工作只給全國15%的人口工作,而且這15%中主要是老爺,廣大農民得不到醫療……衛生部不是人民的衛生部,改成城市衛生部或老爺衛生部,或城市老爺衛生部好了。」

因此,在石破天驚的文化大革命號角聲中,1965年六月二十六日毛的「把醫療衛生工作的重點放到農村去」談話──也就是著名的「六二六指示」,展開了「一場衛生工作大普及運動」 。

毛澤東這一怒,為農村衛生專家陳志潛三十多年來苦心孤詣提倡「保健員在地化」與「三級保健網絡」的中國鄉村醫療改革政策,注入巨大能量;更扭轉了千千萬萬衛生技術人員的命運。換言之,這場為期十年的運動,不也是史上動員人力與影響人數最多的「衛生醫療制度試驗」?

此時,張文和正為他的畢業論文「精神分裂症病人的血5-羥色胺含量及5-羥色胺負荷試驗」忙得不可開交。即使對政治運動素來冷感的他,也為這波運動「山雨欲來」的態勢感到不安。

過去四年,他在每月四十五元助學金的艱困條件下,完成了學業。本以為從此可以一展長才,沿著既定的課題繼續探索。想不到,硬是冒出個「四清運動」 ──就是下鄉接受為期一年的貧下中農「再教育」,才算正式畢業。

眼看妻子臨盆在即,張文和一時方寸全失。幸好父親設想周全,心想兒子不在身邊,長孫落地,不能沒個名字呀!趕緊給兒媳婦肚子裡的胎兒起了個男女通用的單名「清」。懸念著無法親自迎接自己下一代誕生的張文和,動身前夕得知父親已預先給孩子起名,才稍寬心。

雖然這是張老在無從得知孫兒性別下之權宜行事,但另一層含意是要孩子記住自己是在父親參加「四清運動」期間出生的。九月中,張文和接獲通知動身;十月二日,長女張清出生。

位於膠東半島,隸屬於山東省乳山縣的「南黃人民公社」,是張文和「四清運動」的基地。位在乳山與文登兩縣交界的南黃公社,從地理位置來看是個典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貧瘠山村;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電力供應尚稱無虞。

「四清」原是為期一年的「必修課程」,但文化大革命撲天蓋地而來,四面八方的紅衛兵,集結首都大串連,癱瘓都市秩序。「保皇派」為免落人口實,趕緊讓張文和這類下放青年提早回京。

1966年六月,張回到一心掛念的生化實驗室。短短九個月,先是從城裡窄小的空間釋放到城郊海淀區新建的「北大三院」院區;不久,更被「改頭換面」成「東方紅戰鬥隊辦公室」──當時所裡全體職工被編成兩個「戰鬥隊」,一隊叫「東方紅」,另一隊喚「八一八」。

四清後,張文和每天仍舊同王秀娟騎著自行車,穿過灰矇矇的北京市,往返於什剎海住家與海淀三院間;只是所裡的氣氛日益肅煞,骨幹也陸續因改造或下放而調離。連沈漁邨也被安了「抽取病人的血液作研究」等發展「偽科學」 的罪名,將她在所裡日益蓬勃的研究工作幾乎連根拔除;之後,還與夫婿錢信忠 一同送往江西五七幹校,歷經了兩年的勞改。

局勢一片混亂,生活更是刻苦。但畢業於山東醫學院,1966年分發到北醫的崔玉華,卻記得張文和的刻苦、幽默與樂天知命。年輕的張氏夫婦每天帶著飯盒騎車通勤的身影,和氣、勤懇的工作精神,還有張為了省麻煩,常就著她辦公室對門廁所的水龍頭邊喝生水、邊露出淘氣表情等細瑣的往事,在那段開會、運動不斷的日子裡,反而成了崔記憶中少數美好的片段。

1967年初,張又被派到河南信陽地區,在河南與湖北兩省交界的雞公山一帶,連著數月支援當地因「紅衛兵」串連而暴發的急性腦脊髓膜炎大流行的醫療工作,形同「下放」的序幕。

四清回來轉眼已過三年,然毛的「六二六指示」仍如烏雲罩頂,下放還是大勢所趨。張文和夫婦盤算,與其「被動」等待,不如主動爭取下放;且王秀娟姊姊一家,已在甘肅隴南落戶,若爭取到那兒去,屆時兩家還能互相照應。此外,張文和還有一個「私心」:希望藉此避開日益險惡的鬥爭運動──以張家的背景,這段日子只有父親被戴上「漢奸」的牌子,送去「五七幹校」,後雖因病遣回,且自此臥病在床直到1981年過世;但能撿回一條命,以當時的情況來說,算是「災情」輕微。不過,大小運動從「不沾鍋」的張文和還是沒把握,那天會輪到自己挨鬥。

1969年中,北京市政府決定派遣三千名醫療人員到甘肅,精研所支部書記李從培授權圈選三分之一的醫生(包括他自己)下鄉。張文和趕緊「表態」:捨爭取蘭州省級醫院與天水的專科精神病院的機會,「自願」到隴南宕昌縣南陽鎮的衛生院去。雖然張常有出人意表的言行,但看在同學、同事兼鄰居,且將同時下放的康德宣與包衛漢夫婦眼裡,還是不知他「葫蘆裡賣什麼藥」:大夥兒對下放不都是避之唯恐不及,怎會有人主動爭取!

1969年十一月一日,尋常的初冬時分,張文和夫婦帶著剛滿四歲的獨女張清與必要的行李,跟家人道別後便前往北京車站搭乘開往蘭州的「專列」。

所謂的「專列」,就是將下放甘肅的人員集中在同一節車廂,列車到達目的地,該節車廂就被留下來,方便乘客搬運行李。張文和夫婦拎著行李及必備的居家用品,協同北大生物統計學家李天霖、沈安夫婦與一雙兒女,以及沈年過七十的老母親,狼狽地登上開往蘭州的列車。

一路同行的另有黃永強、黃彬爵醫師夫婦(後來一起在南陽衛生院服務),丁東捷醫師夫婦,張益瑛教授夫婦,王玉祿醫師夫婦,賈力增醫師,韓少卿中醫師等二十餘人,都是北大的老師或學長。職工下放時,戶口必須舉家遷出,故都是一家老小全員出動,如此才稱得上「安家落戶」。然而,張文和夫婦的獨女其實是不需同行的。這話又從何說起?倒不是張家有特權,全拜張家人丁「複雜」之故──當時張家戶口裡除了張文和一家三口與二老外,還有在新疆從軍的正和媳婦及他們的孩子。張文和推測,應該是戶籍人員一時不察,誤認張清是二弟的孩子,未將她的戶口隨父母遷出,下放大西北。但作媽媽的王秀娟放不下孩子,還是帶著上路。

「專列」重重行行,經過兩日的巔簸,張文和等人搭載的車廂被留在隴西郊外一個小站,列車則繼續開往終點站──蘭州。為了不影響列車行駛,車廂停靠在站外沒有月台的軌道上。年富力強的張文和夫婦,協助李天霖一家老小下車後,趕緊連人帶家當再「疊」上「老解放」卡車,兼程前往宕昌。儘管旅途勞頓,乘客們只能各顯神通在塞滿行李的車斗間尋找打尖兒的空隙。直到目的地,在攙扶年過七旬的沈老夫人下車的當兒,張才發現自己一路坐著李家的煮飯鍋,好一個新鍋兒已不堪使用了。這件事也成了以後多年來,「難友」們相聚時,苦中作樂的笑談趣事。

有道是「蜀道難難於上青天」,北京這一行人所走的,正是一趟入蜀之行,只是終點未過四川省界。甘川公路當時還是「產業道路」的水準,路面顛簸,塵土飛揚。從蘭州出發,向東南方向行駛,一路翻山越嶺,先後攀越大分水嶺及木寨嶺兩座大山,進入隴南地區後,經岷縣、宕昌、武都、文縣等,越過省界。2005年以後的旅人,從蘭州輕鬆地沿著開闊平坦的高速公路向南行駛,一路欣賞從黃土窯洞轉換成山青水綠的風景時,一開始是無法體會三十七年前張文和一行人的心情。

也因此,張文和在離開宕昌三十一年後,於2006年初夏重返故地時,車過臨洮,回到沒鋪柏油,路況變化極大的二一二國道時,他以略微高昂的語氣提醒同行的作者等人「這才有當年的味道」。此行由蘭州出發,經會川到宕昌,車行近九小時,全程三百五十一公里,包括從蘭州到臨洮約一百公里的現代高速公路,其間包括穿越木寨嶺的長隧道一座。但這段路可省下四個小時的車程,不然當年「公交車」,從蘭州出發,行經臨洮、會川,翻過兩座高山峻嶺進入岷縣後,得在此打尖兒一宿,隔天繼續拉車,接近中午方能到達宕昌縣城關鎮。

當年所謂的縣城,只是一條破落的街道,但路上裝束頗有唐風的姑娘,卻叫人眼睛一亮──她們足登鞋尖蹺起的唐鞋,頭盤唐代婦女的髮髻,口操西北方言夾著古唐音的宕昌土話。這一行打京城過來、穿白大褂 的大醫生,彷彿時光倒流,進了「桃花源」。


當地居民,不,應該親切地稱呼一聲「老鄉」,除了外觀與口語「頗有古風」,思想與生活方式也和現代生活扞格不入。

究竟六○年代末期宕昌的物質條件與現代生活間有多大的差距?

工業革命啟動西方世界跨入現代物質文明,若能源無法源源不絕地轉換成動力,文明將無以為繼。單從這一點看電力供應不足的宕昌,就已「輸在起跑點」。

縣城乃一縣首善之區,當時不但供電時間有限,且電壓嚴重不足──同行的李天霖夫婦為此可嘗盡了苦頭。為了孩子唸書學習,他想方設法買了個大度數二百二十伏特的電燈泡,卻因電壓不穩無用武之地。李天霖苦思對策,想起電影放映機特製燈泡的電壓是一百一十伏特,弄一個來試試看,或許管用。果如他所料,一百一十伏特的電燈泡反而堪用,可見供電「偷斤減兩」。

不過,出縣城翻過海拔兩千多公尺的毛羽山後的南陽鎮,根本不用擔心這個問題,家家戶戶都還停在煤油燈照明時代,鎮上根本沒有電!由此想見南陽人民公社衛生院的設備---沒有冰箱儲存藥品,手術房沒有無影燈,麻醉機,更沒有方便止血的電刀,當然也不會有X光機……張文和等人唯一被交付的,就是一只醫藥箱,也就是「赤腳大夫」的標準配備 。

「張大夫他們來了,大大提升我們的醫藥水平」,衛生院的老同事張玉梅護士回憶道。當年老鄉的眼中,「輸液」(也就是台灣的「吊點滴」,正式名稱是「靜脈點滴注射」)已經是高規格的治療。但在這一行四人從北大來的醫護人員進駐以前,當地的人員並不具備這種技術;所以,當病人送進衛生院,能「打補針」是很了不得的事情。但老鄉們的傳統認為生病應該請大夫上門,而不是將病人「抬」進醫院;病越重更應該待在家裡,和西醫認為大病應該上醫院徹底檢查治療的觀念大相逕庭。


初來乍到的張文和,遇上家屬到衛生院請他去視診時,若聽家屬描述病人的病況不輕時,常苦口婆心勸家人把病人送到衛生院來,但老鄉總是面有難色。他心中的顧慮是隻身背個醫藥箱去視診,常幫不上忙,啥事也甭做;再者,當他出門時,衛生院幾乎是鬧空城的,若有病人來求診,豈不是讓人撲空?要是來的是急症病人,是會誤事的!

幾回下來,他似乎聽到「不肯為貧下中農服務」的耳語,心頭一驚,這可是「與貧下中農的階級感情問題」啊!萬一不到而出事,還可能繼續「上綱上線」,麻煩就大啦!於是,趕緊「入鄉隨俗」,就依當地醫師的作法吧。

當開始到病人家進行「居家治療」(這是現代醫學的專有名詞),張文和總是來去匆匆,不時需要摸黑走山路。爲了避免野獸(通常是狼)攻擊,他隨身帶了根打狼棍,有時情商供銷合作社豢養的藏犬「老黑」或「大頭」作陪。翻山越嶺趕了大半天路,到達老鄉住處時常已是日暮時分。一開始,張文和心想救人要緊,急急往病榻衝,但熱情的家屬早已殺雞、桿麵等候大夫大駕光臨。他們攔下張文和,要他先用餐再說,還生怕招待不周。宕昌平日以麵食為主,但當地稱麵叫做「飯」,平日招待貴客吃的是「長飯」,就是拉麵,表示友誼長存、常來常往;醫師登門,雖貴為上賓,但只能「短飯」(如同麵片)伺候,以圖吉利……企盼手到病除,一次治好,避免「常來常往」。麵的形狀雖有長短之分,所用材料確是上等「富強粉」桿製的。當時城市居民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分配到一公斤「富強粉」。張文和在鄉下也學到不少常識:要達到「富強粉」的純度,每百斤小麥要除去二十五斤麩皮,僅製成七十五斤麵粉;而政府供應城市居民的「標準粉」,卻掺了六斤麩皮,故又稱八一粉。用「標準粉」蒸饅頭,並無影響,甚至有益健康;但用來桿麵條、包餃子就差「勁兒」多啦!再加上饑荒年代「黑心」的糧食幹部,還要再多加幾斤麩皮,難怪只有逢年過節才能吃頓包餃子!

老鄉的盛情,另一個表現就是「敬酒」,酒過三巡,大夫多已迷迷糊糊,隔天才能看病人。張文和常覺得自己的探視不是什麼也沒做,就是什麼也不能做。但老鄉們樸質濃郁的感激之情,反讓他重新思索「照護」的本質是什麼。

幾年下來,民眾的衛生觀念還是受到「潛移默化」──孕婦若產前發現有難產徵兆,願意到衛生院生產。一同下放的黃彬爵大夫,是北大出身的優秀女婦產科醫師,口碑就在鄉民的口耳相傳中建立起來。連張文和跟著學姐學來的一招半式,也管用的,足以應付一般的接生。頂頂有名的計畫生育(就是大家耳熟能詳的一胎化) ,其實發韌於七○年代,也是衛生院的業務重點,後來許多駭人聽聞的作法,當時並不曾發生。附帶一提的是,這一帶是古「宕昌國」 的根據地,千餘年來漢回藏三族雜居,而計畫生育施行對象僅適用於漢族,少數民族不在此限。

然而,老鄉還是有一些衛生習慣讓這些白大褂不敢恭維。不論是縣城還是鎮上的小孩兒,都不穿褲子,就省了尿褲子的麻煩。最令人嘖嘖稱奇的是,小孩解便後,大人吹聲口哨,成群的野狗兒便衝過來把糞便吃掉,還附帶把孩子的屁股舔得乾乾淨淨,連草紙也省了!唯一要注意的是,男孩兒的「命根子」被急躁的野狗咬傷,甚至吃掉的案例,時有所聞!


遺世獨立的南陽鎮,距縣城城關鎮約六十公里的路程。這六十里路,可要翻越海拔兩千多公尺的毛羽山,平時車行一個多小時,步行是十倍的時間。但當地有句俗話「要走毛羽山,兩眼淚漣漣」,可以看出連老鄉都視此為畏途。連分發到縣城的李天霖,下放期間只進過一趟南陽。他的任務是組織青年突擊隊去視察痢疾疫情。其實,北大畢業後,他就一頭鑽進生物統計領域,臨床經驗只有三個半月的實習課程。但拿了全縣最高的工資,他還真不好推辭衛生局指派的差事,便召集了賈力增和傳染病專業的黃永強進南陽。暴雨稍歇,摸黑搶搭拖拉機動身。即使泥濘難行,上山的路要比下山時飄飄欲仙踏實得多。抵達南陽,突擊隊不敢一刻稍歇,因為得趕緊搶救下山時嚇暈的賈大夫。

南陽中心衛生院服務的範圍包括了山後的南陽,韓院,好梯,興化與竹院五鄉鎮。由於張文和與王秀娟,以及黃永強與黃彬爵這兩對北大來的年輕夫婦分發到中心衛生院,當地的大夫楊會昌等人反而「下放」到更偏遠的興化、好梯,讓張文和等人很過意不去。


衛生院一開始連個落腳處也沒有,趕緊情商供銷合作社,主任段明賢讓出合作社後門的倉庫旁一間空屋給他們住下。張文和每天出門上班,就從「後門」穿過供銷合作社,涉水過溪到對面的衛生院。因此,他笑自己「初來乍到,就走起後門」。

走後門的日子,持續了一年,衛生院終於起了一排平房,編號第七號的房間,成了張文和倆夫婦未來四年的住處。嚴格說來,他們入住的是尚未完工的新屋──牆雖粉刷了,地磚可還沒鋪呢。不過,衛生院已耗盡所有預算,直到張等人離開,都還沒爭取到整地的經費。

然而同行的張清,等不及搬進「新宅」,經過一番折騰,已被送回北京。原來張清小時候犯過幾回腸套疊,每回發作都得送北醫急診搶救,把腸子推回原位。所以她一病,媽媽王秀娟就提心吊膽,生怕哭鬧過頭老毛病又犯。另一個令人提心吊膽的地方是住處不遠的小溪;王秀娟一出門,心裡老惦著張清會不會貪玩兒落水。雖然同事張玉梅勸她不妨帶孩子到衛生院來,她自個兒在愛人出門行醫時,都這麼做著。但王業務心重,不習慣上班帶著孩子,煎熬了兩個月,決心帶張清回北京,交給奶奶照顧。雖然媽媽萬般不捨,但對張清疼愛有加的奶奶來說,可是天大的好消息。

宕昌一帶的居民不論種族,習慣用簍背負重物。張文和入境問俗,也去弄了一個。用背簍的好處是雙手騰空,遇上艱難的山路方便四肢並用,保持平衡。有些勤奮的婦女,走路時沒讓雙手閒著,甚至邊走邊做些女紅。
但這對張文和來說,還真困難。因為一開始他連走路的重心都抓不穩,身子拼命向前傾,背簍裡的藥草、野菜,就統統從頭頂滑過,滾了出來。惹得衛生院一同去採中藥材的岳紹仁藥師等人哈哈大笑。

隴南是中國重要的藥材基地,宕昌更是其中的重鎮。黃芪、大黃、紅芪、黨蔘、當歸、豬苓、天麻、杜仲等珍貴藥材,在岳藥師與楊會昌大夫的調教下,正統「西醫」出身的張文和,也能運用一二。不過黃芪在老鄉的日常生活中,與其說是藥材,不如說是「口香糖」,無論上崗下崗,幾乎人人不離口。

相形之下,黨蔘要珍貴許多。傳說中採蔘人先用紅線一一綁住土裡大的蔘鬚後,再繫在腰際;當一切準備妥當,便使力後仰,把蔘拔出來。若紅線沒繫好,長了腳的蔘,可是會溜走的。

但有回一位採蔘的老鄉向後使力過猛,跌落山谷,頭皮掀起大半,趕緊上衛生院找張文和縫合。由於衛材欠缺,沾滿泥土的傷口無法進行消毒,張文和硬著頭皮邊缝傷口,邊祈禱不要發生感染。兩個星期後,老鄉高高興興回來拆線,傷口不但沒有感染,且復原良好,還外帶一支大黨蔘前來致謝,「或許多吃人蔘有助於提升抵抗力與免疫力吧」,張文和心裡嘀咕著。


出門上山,除了採藥材,最令人興奮的活動莫過於獵熊掌。但實際狩獵的機會不多,除了熊蹤難尋,供銷合作社的收購有季節性,還必須集體行動,在掌握熊的行蹤後,一群人把熊逼到死角,並團團圍住。當熊站起來咆哮時,眾人一起朝著熊的弱點—皮肉最薄的腹部開槍,才有可能成功,取下兩隻珍貴的前掌。

還有一個必須事先提醒的要點:包圍熊時,只能圍半圈。張初次聽到這樣的說法,相當納悶,只圍半圈不是利於熊脫逃?老鄉聽了笑道:「張大夫,人若圍成一圈,放槍時豈不彼此互射?」

同樣是熊掌,為何只有前掌價值不菲?老鄉的解釋是因為熊在天寒地凍的時節,就靠舔兩隻富含脂肪的前掌補充營養。聽來似乎言之成理,但老鄉們之所以熱衷此道,還是著眼於熊掌的高經濟價值。一隻未泡製的生熊掌約莫有十來斤(合約五公斤)重,當年的收購價是一斤七十元,相當於張文和一個月的工資。一次狩獵可以賺進一個大夫近兩年(二十個月)的薪水,焉能不趨之若鶩?

一過了收購的季節,價格就一落千丈。張文和也因此撿了個便宜,一個人買下一整隻熊掌—這恐怕將是他此生最奢侈行徑—由於買進的時機是在供銷合作社收購截止後,故只花了他幾塊錢!雖然如此,仍難掩興奮之情,趕緊依照老鄉的指導料理:首先用黃泥包裹熊掌,再放在炭火上慢慢烤;等土乾了打破,毛也跟著掉了。藉著是進行泡製;這一泡,整隻熊掌「發」了起來,脹得偌大。無論是紅燒或清燉,嚼起來像牛筋;以現代的眼光來說,就是富含美容聖品「膠原蛋白」。夫婦倆吃不完,趕緊帶進縣城和李天霖分享,甚至連遠在蘭州省城的康德宣與包衛漢夫婦都有口福!
比起珍貴的熊掌,山雞要可親得多,常常成為張家的桌上飧,而張文和也是到了宕昌,才懂得殺雞、吃雞。由於父親不愛,北京的家裡極少有雞肉上桌。父親除了愛吃甜食,口味極淡,使張文和十多歲以後,才有機會嚐到芹菜、茴香、與莞荽等香菜的滋味。相較於父親的嘴刁,張文和覺得炒山雞、燉家雞都好吃。唯一麻煩的是野雞毛要乾拔,不像家雞先用熱水燙過再拔毛;野雞燙不得,一燙皮就掉了。

雞肉是當地居民最主要的肉類來源,每到冬季還可以「外銷」配送省城。相較之下,豬、牛、羊等大型牲畜的肉類供應遠遠不及,只有春節才買得到;若市集出現牛肉,就是有大幹部下鄉視察。張文和曾利用晚上的時間去幫忙供銷社殺雞;除了賺點兒外快,由於當地人不吃雞隻的內臟,還可以得到免費內臟,自行醃製雞胗、雞肝。幾年下來,大量吃雞卻弄壞了他的胃口;離開南陽後,他能不吃雞就不吃。

當地人多不吃狗肉,但供銷合作社卻以每張兩元的價格收購狗皮,而一隻活狗可以一元買到。用心的讀者,可以想想其中的可乘之機──嗜好狗肉的老饕,動員有膽識的男孩兒把狗兒偷來,用一塊錢打發他們。接下來,老饕不僅可以打牙祭,剝下來的狗皮被收購了,還倒賺一塊錢,真是有吃又有賺。

種類繁多、享用不盡的野生蔬果,是山居生活另一特色。最令張文和印象深刻的是春夏之交,滿山遍野的「芍子」(野草莓)酸中帶甜的好味道。有一回,他突發奇想將北京帶來的煉乳淋在芍子上,又發現一道人間美味。至於當地孩子們在芍子盛產期的差事是:下山摘一籃芍子,順道去市集,用賣的錢買火柴回家。

火柴是南陽生活中少數必須外求的民生必需品,另兩項是食鹽與煤油,還有具娛樂功能的酒。其實,宕昌若沒遇上飢荒,不論是五穀、肉類、蛋類,還是蔬果,透過市集交易,還足以維持自給自足的簡單生活。但鄰近更為窮困的縣份,卻連最低水平也不可得,一定比例的居民得流落在省城蘭州或其他大城行乞討生活。


下放人員一年有一次的返鄉假。鄉下的幹部很有人情味,體恤地將舟車往返的時間都考慮進去,給假相當有彈性;若家裡有事,臨時請假也成。

張文和夫婦通常選在十一月底冰雪封山前完成年度返鄉之旅。從縣城搭老解放到省城就得花上兩天的時間,有時長程票劃不到座位,還得繼續等。從蘭州到北京車行約36小時,下車時雙腳早因久坐而浮腫。若能搭乘臥舖,問題當然可以解決,只是臥舖有錢也買不到,必須有關係;另一個解決辦法是中途下車稍歇,況且沿途經過的西安、鄭州,不都是值得一遊的歷史名城?但人的心理很奇妙,回鄉時歸心似箭,無心遊賞;離家時百般不願,老拖到最後一天才動身,也無法暫留。故下放十年間,張文和與這兩座歷史名城始終緣慳一面。


倒是1971年間,張文和與黃永強因緣際會來了一段「革命期間的旅行」。兩人搭火車經西安轉成都,轉了幾天再到重慶。對兩個首次入川的旅人,眼前所見和心目中的天府之國反差甚大。雖然拿著返鄉探親證進住的是一房六床的便宜招待所,但每家餐廳只有「炒白菜」與米飯的蕭條景象,還是讓張文和相當吃驚,所幸啤酒供應無虞。

接著從重慶搭江輪遊三峽。先是在碼頭遇上扒手,船行間又目睹小偷失風跳江逃亡,一路驚險,差點兒把白帝城,瞿塘峽、巫峽與西陵峽的好風景,以及啼不住的兩岸猿聲都忘了。武漢下船過夜後,順流至九江,轉陸路到廬山。風景依然如畫,民生一片凋蔽。一路下到南昌,途經沈勞改的五七幹校,卻無緣與恩師一見。

到達南昌後,續搭火車經杭州到上海,黃繼續南行,張則與在上海阿姨家等候的母親及妻女會合,搭京浦線回京。

張黃兩人這趟旅行歷時一個月,縱使物質條件惡劣,有機會苦中作樂,還是要好好把握。


每年返鄉時,妻子總要抓緊機會採購下年度的生活必需品,陪著進城的張文和,便利用等待期間到離王府井大街不遠的協和醫學院圖書館,瀏覽國外文獻,爲自己「採購」下一年度的「精神食糧」。

在沒有影印機的年代,先進的圖書館多以「相片複製」,提供與實物同大小的照片,為讀者進行「資料檢索」的服務。然而期刊文獻轉成一張張索價不菲的相片,並不是張文和一個月七十元的工資所負擔得起。於是,他自己用相機把一整頁文章拍在一張如郵票大小的一三五號膠捲裡。肉眼無法直接閱讀的膠捲,原本必須配合「閱讀機」使用,然深山老林,怎可能擁有這般先進的設備?幸好,張文和「參悟」了閱讀機的原理,說穿了不過是一個利用光學原理,能夠放大投影膠捲的箱子。於是,張文和決定DIY──找一個大小適中的箱子,先將箱子一面挖空糊上透明玻璃紙,並在對側安上燈泡。燈從箱底點亮,光線便透過膠捲,把黑底上密密麻麻的白字便被放大,照個分明。

每回返鄉後,張文和常常徹夜伏案,一字一字詳讀膠捲上的新知。王秀娟在一旁促狹,說他何苦大搞「爬行主義」。平日喜歡搞笑的張文和,此時卻正色回道:「知識份子不求進步,會亡黨亡國的!」

下放之初,張文和腦海裡雖然被「一輩子待在山上」的絕望念頭盤據著,卻默默關注著政治局勢,只因重回實驗室的想望,如此難以抑扼。恪守謹言慎行最高準則之餘,張不忘充實專業知識,等待知識分子的春天。

抱持著相同信念等待的知識份子,不止張一人。從湘雅醫學院下放湘西農村的劉鍾毅,也以「只要自己活得比老毛久,就有機會翻身」來激勵自己:不僅如此,兩人蒐集文獻回農村苦讀的方式,竟然「英雄所見略同」;唯一不同的是劉向附近的學校借來閒置的顯微鏡,用最低倍數的鏡頭瀏覽膠捲。

1971年九月林彪出逃在外蒙草原墜機,正值張文和返鄉期間。事發不久,巧遇鄰居厲善麟。厲先生住在離北官坊胡同張家不遠的羊房胡同,是一位化學教授,也是張在北醫同班同學王筱舟的先生;一陣寒暄之後,厲以極隱微的態度試探說「出事了」!

張不明就裡,厲加強語氣,「林副主席出事了」,張還是摸不著頭緒,厲有點洩氣,留下一句「看來你真的不知道!」

三十五年(2006)後,張拜訪改革開放後以「厲家菜」創始人馳名的厲老先生,重提這件往事,並詢問「消息來源」。厲回道:「美國之音聽來的。」「那敢情是「偷聽敵台」了!」張笑道。其實,從「偷聽敵台」得到消息、等待希望的,不止厲先生,「髮小」長年也是。

這回「刁孩兒」文和倒很老實,從沒動過「偷聽敵台」的念頭,只有下班回家行「爬行主義」,閱讀英文科學文獻。然筆者在訪談中不禁提問:「若有人發現你祕密閱讀英文資料,會不會出事?」張回說:「在家讀書比去外頭跟人聊天要安全……還有,不要忘記宕昌老鄉是不認得英文字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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緬懷 張文和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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