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晨坐在窗前，
世界像一位過路的人，
在窗前停留片刻，
向我點一點頭，
便又走開了。
－－泰戈爾《漂鳥集》
把防風外套疊好，和球鞋一起塞進背包最下層，翻出涼鞋套上，背起行囊，回顧房間最後一眼——確定沒有遺漏，除了將保暖用的毛線帽和長袖厚棉衫留在了床上，在未來的路程我不再需要它們，我將一直往南、往南，離開暟暟雪嶽、穿越山谷，到熱帶的空氣裡去。
那是在西藏的最後一個早上，無雨，陽光將現未現，霧氣卻有些重，我即將跨過邊境，走進尼泊爾，一種並不知道數週以後將在類似的濕潤早晨裡又離開她的新鮮心情，走向她。離開西藏的路通向山谷，我流著汗走下坡道，穿過溪谷，再登上小丘，尼泊爾一直在眼前，等我慢慢靠近。
這樣見面的方式似乎成為這趟旅程的象徵，一如尼泊爾夏季雪山秀顏總掩在雲霧裡，身在其中，卻一直想著要見她。
儘管每天徘徊來去的地方不是古蹟就是廟宇，但在尼泊爾的日子，與其說旅行，更像是生活。起居作息固定，晨起去搭車、走路、作筆記、畫圖，傍晚擠公車回到同一間屋子裡，去相同的餐廳吃飯，走過相同的街去購物，買水、可樂和泡麵，老是遇見那些人，聊著類似的寒喧，遇見顏色相似的牛，隔幾日總會不小心又踩進它們的糞便裡。鮮少讓人驚嚇、腎上腺加速分泌的事物發生。
觀光發展許久的加德滿都、波卡拉，有張國際化的迎人笑臉，即使過客也輕易建立起自己的生活軌道，安穩下來。在塔美爾區、費娃湖區來往流動的國際旅人有時比尼泊爾當地人更多，法國人、德國人、西藏人、日本人、韓國人……他們之中有些甚至是在這裡長住，已然安身立命，成為另一種尼泊爾人。
尼泊爾給予旅人方便舒適，卻不代表平淡。阿山路（ Ason Rd. ）的市場是加德滿都最繁鬧的市集，附近巷弄經常擠得水洩不通，三輪車、行人、機車和汽車塞成一團，喇叭四鳴，就連三輪車都備有卡車喇叭般的聲勢，一片動彈不得卻又喧鬧不已，這裡便具有莫名而神奇的吸引力。
有空我就會到到阿山路附近買夏季才有的紅李子，順便到附近舖子點份印度撲里（ Puri ）、可樂搭配印度妖撓歌舞樂一起吃，然後回到人群裡，爬到旁邊建築物階梯上往下看，在西斜的燦燦金光中，不論階級職業或性別，水果販、三輪車伕、汽車司機、旅人、上下學的孩子、歸家或購物的當地行人，還有四下晃蕩的沙篤（ Sadu ，印度教修行者）、牛隻和狗兒，大家全都堵在這裡，而一所擁有數百年歷史的廟宇就立在路旁。
眾生行路往返，焦急不耐欣喜無聊期盼或悠閒各種情緒，都在這一方天地裡蔓延溢流，這幅景象像是在佛教寺廟前壁必定繪上的生命輪迴圖。吃飽喝足的我，無欲無情地站在一邊看，所以明白，愈是身在其中，愈是看不分明。那讓我恍然看見經常置身在車水馬龍台灣街頭芸芸眾生裡的我。
古城裡行乞的孩子們，是記憶裡另一道鮮明的影子。
許多旅人和書籍教我，不該隨意給錢，以免讓孩子認為乞討理所當然而不思振作。但如果和家人露宿街頭，被大人規定必須背起弟妹涎著臉向人行乞的是我呢？如果貧乏所有、一生都無法離開出生的這座山頭，卻欣羨外來旅客嶄新的鞋以及口裡的糖果麵包的是我呢？一旦想到這裡，即使明白那乞討行為背後糾結著複雜的傳統價值、心理機轉與社會結構問題，即使知道那幾塊錢除了能安慰我自己以外，對孩子們其實毫無意義，還是無法絕然地撇開頭去，置之不裡。
知道自己只是來到尼泊爾的旅人，而且，既不是第一個，也不會是最後一個，毫無立場評論這片土地的社會情況，但是我至少可以照顧自己，處理好自己的部分：不給錢，只分享食物和糖。跟孩子一塊坐在階梯上吃東西，似乎讓我覺得舒服些，不再左右為難，並試著在這裡找到一個適合自己的位置，以及與尼泊爾的關係——其實我終將要離開。
尼泊爾東西寬、南北窄的瘦長形國土，從北區邊境往南走，不過 400 公里 路程，就到了銜接印度的國境線上。帶我離開尼泊爾的路在平原上，是佛教北傳至尼泊爾、西藏的路徑，走著走著，恍然想起我們正回溯千年前佛教的來時路而行。
南方邊境小城平緩無坡的地面，積著昨夜的雨水，我必須一跳一跳地跨過泥水坑，避免讓腳指頭弄濕，其實只有幾步遠。為我蓋章的尼泊爾海關人員坐在像是公共電話亭的崗哨裡，對我微笑。歡迎下次來訪。象徵國界的欄杆升高到我頭頂上方，再跨兩步，土地彷彿變了顏色，空氣也變得不一樣。回頭，望向彼岸的天空，頓然確知自己已經離開，或者該說——尼泊爾像是經過我窗前的一位旅人，對我點點頭，清淡一瞥便轉身離去。
直到回家以後，曾經到過尼泊爾，在那片天空下生活過的感覺方才清晰，在記憶裡活蹦亂跳起來。只有記憶知道，在那清淡眼神裡可能的重量。
∼本文摘自心靈工坊新書《尼泊爾，花花巴士》作者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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