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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南君毅中學的學生們 十二年前九月最後一個禮拜，難得聯絡的大學同學來電說：「我妹妹教了三天的書不教了，請來幫忙。」
當時我正新婚，沒有教書經驗。
沿著淡水高爾夫球場外圍小徑走一遍，便決定前往竹南任職。
一九九○年十月一日立刻成為竹南私立君毅中學汽車修護科二年級的導師，以及國中部一、二年級國文教師。這所私校高職部幾乎收集了鎮內聯考失利的學生；而國中部卻聚集了想上好高中的學生。
第一天由管理組長帶我進汽修科二年級的教室，遠端的走廊上已沸沸揚揚。走進教室，眾囂的獸中有人以狎邪低浮之音說：「這個好！同學！把門窗都關起來！」
前後門和教室的窗頓時緊閉，管理組長一邊介紹新老師時，下頭一群人坐在椅背上無狀地吼鬧──「你下去啦！不要你啦！你口店口店（合為二字）啦！」
難怪同學的妹妹教了三天就不教了。九月四個星期他們換了四個老師，我是第五位。
午休到教室看學生，才走到講台，全班立刻趴下，有人幽幽地說：「倩∼女∼幽∼魂∼」。大概是頭髮過長興起他們的聯想，趴著的人笑成一團期待我的反應。我看著窗外空想：一九八七年在福建東山島父親的老家騎腳踏車。路況好時，一路順行；遇到碎石泥沙阻力大時，就得跳下來牽著車走。
這所學校的國中部和高職部就是這般兩種路況。
為什麼我決定接這份教職？
改編自維吉尼亞．吳爾芙小說的電影──「美麗佳人歐蘭朵」，有一段觸及愛情：冰天雪地裡歐蘭朵坐在正在醱酵愛情的雪橇中，側方一位老嫗扛著柴堆痀僂蟻行，歐蘭朵面露憂光說：「快樂和悲傷是一體兩面」。
新婚的夏天，一清早提著菜籃上淡水國小打太極拳，七、八點後沿小丘坡走到市場逛，買一、兩樣時蔬薦誌當日，然後彎進河邊雀榕樹下，買兩瓶玻璃瓶裝台灣啤酒，一人一瓶坐在水邊，看對岸的觀音山，看東去的河水。正午前再時日悠悠地拎著空酒瓶和菜籃走回海邊的家。
新婚的日子天真又快樂，想不到明天，只有當下。可是一天裡裝的不會只有快樂，常常還有齟齬。言詞的磋磨、由不同家庭出身長成背景的複雜歧異、摩羯和射手的種種應力像大大小小的災難，天堂和地獄同時存在，如同歐蘭朵說的那句話。
秋天一來，竹南同學打來這通尋求支援的電話，剛好也成了我換氣的蘆管。
這群小我十一歲看似牛頭馬面的青春野獸像團亂了序的線球。剛開始他們以一種男人看姑娘的眼光看我，所幸早些時見識過外子以及他那群從事攝影、繪畫的朋友們放浪形骸的實況，對這些失序小獸乖張的行止，我比較像一隻靜觀其變的林曳（加犬部）。看尼可拉斯．凱吉主演的「我心狂野」，想到這群莽撞不知去向的青春，他們的內心也有能量要釋放吧！
上國文課，一學生踩著鞋跟蹲踞在椅子上。
「怎麼不把黑板的解釋寫下來？」
「我又聽不懂？」
「聽不懂可以再講一遍或者私下教你。哪！先抄在這裡。」其餘的學生看戲的興致比聽課高，並竊竊私笑。
「全班先自習，等下檢查。你到外頭，我找你。」全班哄笑，踩著鞋跟蹲踞的學生被一種彷若英雄之姿拱出室外，好不得意。
這回換我注視著他說話。離群的獸，內心其實是脆弱的，不知不覺回到學生的位置上反應著。
我還記得一位高我一個頭又一個脖子的古姓學生。
「嘿！週記不要抄別人的文章。」
「哪有！」
「不要說謊。這文章的口氣不像你的。」
「你怎麼知道？」
「一個三歲小孩穿高跟鞋，我怎麼會不知道。」古生笑了。
那時期不記得遇上了一個什麼大節日，被班上一位劉姓人家請去做客。同行尚有班上幾位學生，幾個彪形大漢像護法般領著我先逛廣場上的攤位，再走到劉生家當晚席開百桌的四合大院。我們坐在二樓簷廊下視野正好，同班一桌，學生看老師能飲，臣服讚嘆如對長姐。
之後學生中有一鵝蛋臉者失戀，在學校喝光一瓶紹興，再將酒瓶扔入廁所，酒醉泛紅不醒人事。
「酒這麼好的東西，居然用來失戀！穿著制服喝酒多難看！竟然一瓶就醉！」最後一句是故意消遣他的。古生笑得最大聲。
我為了思考自己的處境，來到君毅中學。當我一邊解答學生的諸多問題時，彷彿一邊也在為自己解決某些人生困境。
學期結束前，開始想家，並有巴黎遠遊之念。辭職前夕，幾位高頭大馬的學生，捲起袖口站在我的面前說：「老師，這裡，請多打幾下！」他們做出卜派吃了菠菜之後的健美手勢。
「做甚麼？」
「因為你以後再也打不到了。」
我便拳著手，往他們牆壁般的手臂打上去。
「嚄！你沒吃飯喔！用力一點。」他們常講這句話。
又一學生送我一個舊型的裕隆車牌作紀念。
「真好看！」老式車牌有著那個年代素樸的質氣。另一群學生也不甘示弱，紛送來老車牌。
「怎麼還有這些？」
「是實習工廠車子的。」他們附耳祕語，視我為同黨。「好了。統統送你了！」聽後小驚，全讓他們再送回原處。
真正有上課滋味的屬國中部的國文，他們對我所作的譬喻、說明或題外的引申，怎麼都會那麼熱切的給予反應。教到沈復的「兒時記趣」時，兩位同學用表演的方式背誦，我一進教室，便有同學爭相走告，請他們上台表演，他們也大大方方地展現。
那是我教書的第一年。這十多年來，我常回想：和初初執教的頭些年相比，後幾年的控制力較強，字詞的知識也較廣，甚至傳達的方法上也更得心應手，但學生好像也不一定會因此而更加優秀，況且並非每年都能有那麼美好的互動。我不知道這是否和藝術的道理一樣，技術遠遠排在熱情之後。
還是學生受了某種新事物、新氣象的吸引，而引發求知的慾望。如果是，那麼永遠保持一種對人的尊重關懷與某種新鮮的活力作為介質就遠比流暢的教學技巧更重要多了。
2003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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