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姓人家 從小我只認得一位姓「巫」的朋友,那是國小的同班同學,到現在我都還清晰記得她的樣子:黑白分明的大眼,薄而寬的嘴,眉眼間俐落坦率,嘴快得像西北雨。後來學到「巫婆」一詞,不自覺和她連上印象,姓氏有時也像隱喻。
我在長濱阿美部落執教三年,教過一位「烏」姓學生,他名聞全校,並非由於特殊的姓氏,而是散漫脫軌行徑所致。烏生國三來到我的班上,訓導處的說法是打散原班亂源,到別的班分散感化,這樣說彷彿重傷患者移居僻壤養病一般。
烏生的「病」除了不讀不學外,荷爾蒙火旺分泌,被欲望附體的青春身軀像煞車、方向盤失靈的車子,只有油門踩得哼哼作響。
識字不多,並不阻擾他寫情書交女友的速度。
「不會的字要查字典,你看連注音都錯。」有時我看著他的情本。
「她真好,竟然不介意你錯那麼多字!」
烏生笑了!他一定只聽到好的那一句,「不介意」一詞如空中雲朵。
為什麼說是「情本」?那時他們流行買一本筆記,在內頁寫信給對方,每行字與字的行距間又空一行,好讓對方眉批作表情,我看過的泰半情話綿綿兼之囈語喃喃,就這樣傳來傳去,充實或打發寂寞的求學生活。對烏生,「學」字亦可換成「愛」吧!
有時情本落我手裡,他急於求還,如嗜鴉片,我便多了籌碼,請他三日不得遲到。後三日,我的烏生一定準時到校,不抽菸、不吃檳榔。這樣的師生遊戲如循環賽會,偶也有不如人意時,然而老天要在我頭上下雨,也只能虛心接受。
畢業旅行途中,我曾問他:「今天吃幾碗?」
「兩『王』ㄚ!」
後來幾天,他多了一個外號──「兩王」。
「他的阿美話標準嗎?」
「很標準啊!」同學說。
一位阿美少年,蹣跚困陷在中文的平原上。
若有自信,或許是藏在另一種語言中吧!
就像他媽媽。
烏家從母姓,烏母是大柱,換過幾個父親,這些父親都是自行由烏家離開或遷入。
「媽媽說下星期才有錢。」烏生在一學期之始來講暫無錢付學費。我想這是小事,於是代墊,但「下星期」成了永遠的明日,無法折換為現實時間。
「媽媽這幾天不跑車,在家。她說會拿錢來給老師。」聽到這話時,學期已過半,心情上,像多了個學生。幾天過了,烏母無蹤,心想要在學校等另一個學生來,不如我到烏家去。
那些年我喜歡家訪,其中有許多不曾見過、想過的新奇事物,並可一探造就不同性格、心靈的環境,這還不包括東海岸海與天萬化千變的景色。我看過星期二傍晚,南邊的學生騎單車趕赴夜市的奇景:遠看五、六點小光,上下波流,像夏夜螢火,一旁就是海。這次也是在藍色太平洋的陪伴下順行到白桑安烏家。
「媽媽呢?」
「不在。」烏生野遊去了,只有妹妹在家,兩眼被電視深深吸住。
「不是說,這兩天不出門嗎?」
「……」電視像魔咒。
「媽媽現在在哪裡?」
「在烏石鼻。」所幸口尚能言。
烏石鼻不遠,想必等一下就回,心裡決定留下來跟她一起接受法術催魂。
半小時過,妹妹突然發現我還在,便說:「老師,你別等了,她半夜才會回來。」
「為什麼?」
「都這樣啊!」
「都怎樣呢?」
「她每次去烏石鼻都是半夜才回來啊!」
「做什麼?」
「抓青蛙啊!」
「為什麼要抓青蛙?」
「吃啊!老師,那很好吃。」
「為什麼要到半夜?」
「晚上牠才會出來給我們抓啊!」
「為什麼今天去?」我有點懷疑。
「因為天氣很好。老師你看!這樣的天氣,青蛙才會出來。」
夏日午後暴雨延續成的牛毛細絲還在夜的路燈的光裡飄著,她口中的「好」是和味覺有關。
一個三、四十歲的女人,晚上到山裡抓青蛙。
這件事對我像躁日泉水,回程沿海曲折,心中有說不出的羨慕和釋懷。
我的祖母不會抓青蛙,我媽媽不會,我也不會。
來長濱前,我的天空、我的土地、我的雲、我的雨,都只在文學的心靈上生滅,其間好像也沒出現過一隻蛙。
2001年11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