譯者序|
存在不必然孤獨:使共生成為可能
書序作者:葉秉憲/ 臨床心理師 現象學研究立基於作者對於自身或他人經驗的詮釋,經常挪用其他領域的詞彙,甚至是創造新詞,以此來貼近作者無法以語言清晰描繪的經驗。這樣的寫作方式讓現象學研究者產生許多開創性的論述,但也同時使得這個文字與一般讀者產生了距離感。不止抽象拗口,這看起來也像是自說自話一般,違背了現代化社會尋求普同性原則的價值觀。因此就算讀者本身能夠理解,甚至產生了共感,但在以實證科學為主的時代,這樣的論述還是不容易被拿上檯面進行跨領域的討論,進而影響公共事務。
精神分析同樣面臨相似的處境,自佛洛伊德以來,雖然其知識建構的基礎毫無疑問是來自於臨床現場的觀察,但除了資料蒐集的來源之外,對於知識是如何產出的,並沒有明確的程序或方法論以供檢驗。讓精神分析在近代的心理學領域裡,因為不具備嚴謹的科學程序,而被視為存在於歷史中,或是淘汰的研究方法。但在心理治療的實務現場中,高舉著精神分析大旗,或聲稱自己受精神分析理論影響的治療師並不在少數。這落差顯示出,雖然在科學心理學的視野中,精神分析已經過去,但在治療的現場,精神分析仍然舉足輕重。相較於學術研究人員重視程序與理性,臨床工作者更在乎的是理論如何有效的協助治療關係前進,也就是來到治療師面前當事者的困境如何得到舒緩(被有效聆聽)。這有時候的確不是理性的,甚至是無法掌握的。即是,治療師在談話裡,並不能夠十足把握字詞帶來的意涵。關於這個經驗,以現象學的觀點來說,可以說是來訪者的故事以及治療師的語言都是給出對方的示現,等待被詮釋;以精神分析的語言來說,這是雙方無法完全掌握各自的潛意識內容,在治療關係中以潛意識溝通前進著。無論一個理論家如何去詮釋自己所經驗過的現場,現場總是毫無立場的持續發生著。
回到我自己身為治療師的經驗,這些年下來累積的心理治療現場經驗,讓我回過頭來思考這些理論時,感受到不同理論學派之間面對的其實是同樣不可知的現場,無常人生中的相似困境。不同的理論詮釋,差異來自於理論家自身的生命經驗,與他們各自突破困境的獨特經驗。如同本書中艾特伍醫生在開設「瘋狂與開創性才華」(Madness and Creative Genius)這一門課數十年之後所得結論,他指出後笛卡兒哲學家的思想,是建立在他們內在的痛苦和掙扎,而後透過智性努力整合自身的過程。這樣的說法指出了一個淒美的畫面,但也同時讓我們必須思考,如果我們對於寓居於世的困境,都必然以「各自為政」的姿態奮鬥,那人與人之間的共存與扶持又是如何存在的?人與人之間是否必然如此孤立地存在著?
身在心理治療師這個位置上,職責就在橋接起一個又一個孤獨心靈所蘊含的精神能量;當心靈的人際網絡因著治療師的出現而被拉起第一條線路,進而在生活中架設一張具有彈性的網時,才能接住被拋擲而來的人生苦痛。當我這樣想的時候,腦海中就浮現了《神隱少女》中有著六隻手的鍋爐爺爺,在炎熱的鍋爐室裡繁忙地供給熱能給需要的人,總是願意伸出手來協助,但也同時明白任何事物永遠都有代價。而我們真的能夠一直以肉身作為代價嗎?孤獨卻又需要抵抗孤獨真的是我們存在的本質嗎?
史托羅洛與艾特伍在本書中挑戰了深植在現代人心靈結構中的笛卡兒哲學,直面人類是否孤獨的本質。因為我們深信「我、你與他」確實分別存在著,這帶來了獨立思考與自由,但在反面則帶來了競爭意識與孤獨。「我們」本來就存在的這個現象,卻在近代興起了思考「共生」概念的弔詭,揭示著離開本位的思考對現代人來說是一種費力的運動。兩位作者透過反思自己的生命經驗、整理思想上與哲學家們的相遇乃至於兩位治療師之間的直接對話,陳述他們對於「關係」的思想歷程。在書寫的結構上,兩位作者在篇章中交錯陳述所思與文末的直接對話展示了互為主體性的實踐。他們帶著精神分析式的聆聽與現象學式的縝密思緒,透過彼此的生命、思想和關懷去理解「關係」,並以此為基礎去探索「治療關係」如何成為「互為主體」的可能。
葉秉憲 臨床心理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