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在前面】跟你說說，我們是這樣開始的……
書序作者：黃素菲 從2016年8月到2018年，持續兩年，每個月第一個週二晚上七點到九點半，我們進行了「洞人心菲敘事私塾——一群人經驗敘說的行動與書寫」。「洞人心菲」是本書第一章作者王堂熠取的名字當時有超過20位碩、博班研究生加入這個「洞人心菲敘事私塾」的敘說與書寫行動。每次有一個人說自己的故事，擔任「來訪者」，有一位擔任「心理師」，兩人對話45至50分鐘；接著，其他人擔任「反映團隊」，現場對話20至30分鐘。這是一種來自「合作對話」治療、「開放對話」精神的無主持人的自由交談，反映團隊成員的任務是針對兩人交談提出回應、提問、連結、回響或質疑，用以啟動多元故事觀點與豐厚故事。兩部分都全程錄音，提交兩位當事人，謄成逐字稿，兩人會後私下一起討論、反思和整理，於下個月週二晚上聚會的前三十分鐘，分享反思、整理的結果。
「洞人心菲敘事私塾」進行到第二年，我同時正在撰寫《敘事治療的精神與實踐》書稿，從2017年6月起到2018年3月出版，每個月我總是節錄正在書寫的章節之部分文字，提供作為「洞人心菲敘事私塾」的參考資料，三至五頁不等，一面寫書一面分享，可以說這個「洞人心菲敘事私塾」陪伴我度過撰寫前一本書稿的歲月。2018年12月起本書陸續收稿，2019年初大致收齊初稿。以同樣的方式，2019年2月起我在輔大心理所任教課堂上，每學期也會進行四組對話，並陸續將輔大敘事課程的研究生對話稿件加入。這兩類對話稿就是本書稿件的來源。輔大心理所研究生的稿件則是到2021年6月到位。我認真修稿是2021年一整年，到2022年一月底大致完成初稿。
各篇中，兩位研究生的對話是本書最基本的軸心素材，他們事後認真謄稿、討論，將整理過程中精彩的體驗寫成反思心得，並依據敘事治療理念尋思更合適的問話進行修改。我的工作主要是根據對話文本進行編寫，基本上來訪者的故事大致被完整地保留下來，但是心理師的對話則經過大幅改寫，有時會因為了配合心理師的對話稍微挪動來訪者的故事順序和語氣，但來訪者的故事基本上都保持原來的樣貌。我的任務是加入名為「敘事開箱」的BOX，寫入相應於故事對話的敘事治療觀點，我也編輯了段落標題和過門文字。每篇稿件我在修潤後，都寄回給兩位對話的當事人，請他們刪除、修改不符合原意、不合適段落、或不想曝光的文字等內容。這本書可以說是「重構」後的「共寫」文本。確實是有發生當下對話的「原始真實」，再以當下對話為依據經過雙方對話與再次對話，及我的編寫之後的「建構真實」。
不管是在「洞人心菲敘事私塾」或是輔大心理所課程，當時文本對話的雙方畢竟都是研究生身分，都帶著濃厚的學習心情，兩人在事後都很自然地會持續再對話，也都產生很複雜、很新鮮的反思。這些反思，有的我寫成過門文字，有的成為我寫「敘事開箱」的敲門磚，有的我就直接原文附錄在該篇文末。這些寶貴的「忐忑不安」我視之為「青春的心跳」，是專業生涯發展過程必經的階段，充滿能量、稍縱即逝。只要三、五年的時間，這些所謂新手的青澀，就會消失殆盡。這些新手身上流露的看似「緊張不安」，其實是全神貫注的「慎重其事」，稍有歷練的熟手因為經驗老道，反而流露出「油味」，失去當初助人初衷與對人的敬重感。
意識流是形成中的時間，是生命的流動。這種流動是連續的，而且它一向我行我素，不受同一時間內可能發生的事件順序所干擾。哪個是真實？當下對話實錄比較真實？修改後的文稿，變得不真實？真實是什麼？想像是不是真實？以想像來修改的文本，還算是真實嗎？如果一種透過想像所獲得的「虛構真實」更能振奮人心，並且可以擴充我們的選擇空間，那麼就無需固執地認為「想像」只是「純屬虛構」。所謂的「虛構真實」，意思是說在人的世界並不存在絕對的客觀真實，真實永遠都來自解讀真實的人所在的位置，以某個立場所獲得的觀點，都可說是「虛擬真實」。何況，呂格爾說：「真實的歷史由於向我們展現了迥異的史實，也因此向我們開展了可能的世界，相反的，虛構的故事由於向我們展現出不真實的世界，遂引領我們去觸及實在的本質」。也就是說，看似虛構的故事卻給出了敘說者的真實，心理師經由當事人的虛擬世界，卻能夠引導他去觸及他的「真實本質」。
難題在於，日常生活是大江大海，意識流永不停歇，當下我們所敘說的人生經驗，只是在意識的江河裡取出「一瓢水」。所有的故事都具有虛擬的成分，以虛擬故事來重述過去的經驗，是當前現實性的一部分。我看著當初對話的每一個學生的人生，持續往前推進，如滔滔江河、永無止息。所有文中雙方的對話，都是生命的大江大海中的一瓢水，雙方當事人在若干年後的現在，或許認為當時那個自己並不符合此刻的真實。所謂真實，都必須回到置身所在的境域感，才能捕捉到當下的「真實」，而這個真實換了另一個時空，很可能又成為「虛擬真實」。本書內容既是當下真實，也是虛擬真實。
「敘事」是述說自己的人生故事；「敘事治療」是讓每個人理解到自己是人生故事的作者；「敘事治療師」是將作者權還給每一位來訪者自身的心理工作者。
敘事治療的核心立場是啟動來訪者的在地知識，敘事治療師好奇來訪者對於問題的內在知識具備了哪些能力、資源。來訪者有時能夠不被問題故事困住，或是即使有時似乎被問題故事籠罩著，卻有能力夠逃脫問題的掌控。
敘事治療師重新讓來訪者為自己的問題「命名」，這也就是邀請他們提出自己的診斷，這使得來訪者可以去發現「問題」有生命、會思考、會運作、能行動，而他們可以探索何時「問題」會有較大影響力，或是他們多做些什麼「問題」就會變弱。這種外化的效果使他們認識到自己才是生命故事主要的作者。
立足於後現代範典的敘事治療，是去專家、去標籤、去診斷、去病理化的學派，這對於新手心理師來說，總會覺得學習過程缺乏框架與步驟，必需經由夠長時間具體的體驗與實操，才能在摸索中逐漸累積出自己的治療門道，而這本書可以作為敘事治療師養成的一道扶手。
整體來說，本書的對話實錄，有幾個重要的特色與價值：
第一、故事的真實性。全書十篇都是碩、博班研究生自己的親身故事，而且每篇故事主題都頗為精彩，所涵蓋的主題十分多元。因為作者就是來訪者，毋須擔心隱私的難題，屏除了實際個案的保密倫理問題的顧慮，來訪者身分不必隱藏、文本不必切割、挪移、拼貼與改編，故事得以完整呈現。對故事感興趣的讀者，可說是大大提升閱讀的流暢感。
第二、諮商的處境性。這些研究生們在對話中以來訪者身分的真誠獻聲，非常有助於對話的真實性與可靠度，而敘事治療著重於經驗世界與處境脈絡，也使得扮演心理師者的問話可以自然地、有效地開展。十篇對話有如十篇紀錄片般，凝固了日常生活與諮商現場的真實片段，這種「有機停格」創造出深具意義的多元光譜。
第三、實踐式的學習歷程。對於扮演來訪者的學生，有機會透過故事敘說來做自我整理、沉澱，可以幫自己在成為心理師之前多做一層準備；而扮演心理師的學生，可以一再回味與反思，琢磨出自己對敘事治療的深刻理解。這種實踐式的學習歷程所激發出的細緻的、立體的、即時性的體驗，絕對不是靜態閱讀、單向聽課可以取代的。
第四、敘事開箱。奠基於前面三個基礎，可以說完成了敘事治療的「行動藍圖」，使得我在寫「敘事開箱」時更容易針對各個段落，提綱挈領地強化敘事治療的精神與實踐，算是完成敘事治療的「意識藍圖」。沒有精彩又真實的十篇對話文本，就沒有「敘事開箱」。我珍惜每一位學生、每一次對話、每一種相遇，這本書絕對是教學相長的最佳見證。
專業學習與成熟絕非一蹴可成，對實踐進行反思是助人專業成長的無法迴避的道路，反思不是自我批評，而是透過自我回饋歷程拿回行動的主導權，也就是自己決定下一步行動的方向。希望對於正在閱讀這本書的你，這些對話與反思也是一盞照亮你前路的燈光。
黃素菲，2022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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