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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明威：未說之言 一位中國朋友從未去過西嶼（Key West），他很想去，因此我第三度造訪此處，後來還一個人去了海明威故居（Hemingway House）。朋友貝克辛（Baksim）不想騎腳踏車，我便自己租了一輛。這也是我第三度造訪海明威故居了。
第一次是三十年前和凱蒂．格林（Kate Green）一起去的。我們那時都是年輕作家，渴望任何跡象或鼓勵以堅持這條寫作之路。我們在西嶼的旅社訂了兩張床位，三個晚上，在有十個床位的通舖宿舍裡。雙層床搖搖晃晃，床墊是鐵製的彈簧，我們兩個都睡在下層，一直小聲聊天到很晚。我們決定每兩年要寫一本書，試著找到傳說中田納西．威廉斯（Tennessee Williams）訪問期間去過的地點，而海明威故居，就像潮汐般震懾了我們，黃色的牆壁，二樓的綠色迴廊，妻子寶琳（Pauline）蓋的長型泳池……。那時候，海明威離開了十個月，參與西班牙內戰，並和瑪莎．蓋爾霍恩（Martha Gellhorn）發生外遇。第一次造訪時，這個地方燃燒起我們的野心，我們渴望被聽見，我們渴望寫得非常好，渴望永遠獻身文學。
十五年後，我又去了。那時候，我母親一個人住在棕櫚灘（Palm Beach），我們的關係一直緊張，我拖了好幾天不想去看她。我記得我坐了快艇去遠處一個沙灘，還去了一間同志書店，再度造訪海明威故居，但是只剩下一點點遙遠的記憶。我腦子裡全是即將見到母親的壓力，她都八十多歲了，衝動決定賣房子，要跨越整個美國搬到洛杉磯去，而且叫我去幫她打包。她的房子立刻賣了出去，賣給一位個子高大的義大利人，他頸間的金色項鍊垂掛在毛茸茸的裸露胸膛上。然後，她忽然後悔了，懇求這人拿回訂金，﹁讓老太太繼續安心活著吧﹂，當時我正被迫進入這一團混亂，只好暫時將海明威的文學世界拋在腦後。
首度造訪之後二十五年，第二次造訪之後十年，我第三度造訪。這次，毫無預警地，我受到了撞擊。一月底，屋裡都是觀光客，用手機不停照相，我好不容易找到了導覽人員，他的臉很紅，有黃色的大鬍子，似乎認為自己就是海明威了。每過一會兒，他就對著一個銀罐子吸一口氣，像是對這位偉大的作家致敬似的。他一直提到躁鬱症，海明威終生為精神疾病所苦，即使是他的酗酒，也有其意義：自我投藥。第三次造訪時，我已經認識一位很棒的南方作家，也有同樣的困擾，即便有好的醫療協助，還是很折磨人。可以想像，在海明威的時代沒有什麼藥物可用，深沉的憂鬱讓他像是陷在一個沒有窗戶的地下室裡，他只好每天晚上走路去喬的酒吧買醉。每天早上六點，他醒來，立刻去工作室。他的工作室是一間整修過的驛站的閣樓，下面是客房，平實無華，窗戶很大，有地毯，小小的木桌上有他的打字機和筆記本，牆上都是書架，掛了幾幅畫。
參觀那個房間的時候，時間靜止了，仍可明顯感覺到一種專注感的存在，我很容易想像他就坐在那裡，深深進入某個場景，將之傾倒在打字機的鍵盤上。我不是唯一感受到這一切的人，我身後幾位觀光客倒吸了一口氣，甚至安靜了下來。那十二年裡，他和寶琳撫養了兩個兒子。導覽人員唸了一長串海明威在這裡寫的書：《非洲的青山》（GreenHills of Africa ）、《第五縱隊》（The Fifth Column ）、《勝者一無所獲》（Winner, Take Nothing ）、《雖有猶無》（To Have and Have Not ），以及我最喜歡的書之一，《午後之死》（Death in the Afternoon ）。
下午，海明威和一位他僱來的古巴人一起乘船出海釣魚，這位古巴人成為他的好朋友，可能就是《老人與海》（The Old Man and the Sea ）裡的老人原型。他離開寶琳之後，和瑪莎結了婚，搬去古巴，買了房子住下來，在那裡，他寫了《老人與海》。五年後，他和瑪莎也離婚了，他和第四任妻子瑪麗繼續住在古巴過冬天，夏天他們則住在艾達荷州（Idaho）的凱企姆（Ketchum）。
一九五九年古巴發生革命，卡斯楚︵Castro︶沒收了海明威的房子和船。這個損失，讓他變得極為抑鬱，無法振作，於是同意接受電擊療法。他原本期望電擊療法能夠有所幫助，結果這療法反而令他失去記憶，使他沒了過去，無法寫作，海明威最後自殺了。導覽人員說，這跟他的父親一樣，自殺也有家族遺傳嗎？
《老人與海》得到普立茲獎， 一九五四年，海明威並因此書得到諾貝爾獎。他在牛皮紙袋的反面寫了得獎感言的初稿。我的兩個學生在紐約公立圖書館慶祝建館一百年的展覽中，看過這份初稿。他們告訴我，和最後的定稿沒多少差別。句子躊躇不定、尷尬、笨拙，你可以從他的文字感受到他的緊張，一開頭就是「我沒有能力……」，莎琳和朵蘿蒂看過這段開場白之後，經常開玩笑似地說這幾句話，但其實她們心裡頭，是被他的寂寞和缺乏安全感所感動的。這麼長久以來，海明威被視為偉大的白種獵人，無法穿透，刀槍不入。事實上，沒有一位作家是那樣的，也沒有任何一個人是那樣的。
導覽過後，我回到房子後面的小書店，買了這本有名的中篇小說。很久以前我就很愛這本書了，但是讀了那麼多書之後，我已經忘了它。我第一次讀《老人與海》是為了高中作業，即使在那個時候，都覺得這本書很棒。可惜，老師暗示老人就是基督，或某種宗教的象徵，我從此失去興趣。
我把書放進皮包，騎著粉紅色的腳踏車來回逛西嶼的街道，街上都是人，街旁都是橡樹和開花的木蘭。中午，在一間房子的陽台上，我和貝克辛見面。
「那是什麼？」她指著某院子裡的老榕樹說，那樹的氣根垂下，形成很寬的根部。
我說：「在印度，整個家族都住在這種樹下。」我也很喜歡這棵老榕樹，我看過很多榕樹，正試著想像第一次看到榕樹會是何光景。
我從皮包裡拿出海明威的書，打開到獻詞那一頁：獻給查理．史克里柏諾（Charlie Scribner）和麥克斯．柏金斯（Max Perkins）。史克里柏諾是一位偉大的出版家，那時候，海明威、費茲傑羅（Fitzgerald）和湯姆斯．沃爾夫（Thomas Wlofe）都還活著。麥克斯．柏金斯是他們的編輯。傳統老派的那種編輯，是會拎著一袋食物爬上很多層樓，去看你，借錢給你，鼓勵你的那種。柏金斯和沃爾夫合作了好幾個月，刪改一千一百一十四頁半透明薄紙上的初稿，創造出了《望鄉天使》（Look Homeward, Angel ）。這位出版家和這位編輯培育了美國文學，而海明威彎腰書寫，不為了誰而寫，但也為了每個人而寫。我猜想他心中也有著這兩個人，他知道，如果寫得夠好的話，這兩個人能夠將他的書帶給大眾。
貝斯辛拿起書，翻到中間某頁，出聲朗讀，讓我感到狂喜。後來，我標出了這幾個段落。第二天我們搭渡輪回到麥爾茲堡（Fort Myers）時，約定共同出聲朗讀整本書。我開車經過大落羽杉平原，到大沼澤地時，我聽著貝斯辛朗讀，小白鷺從沼澤中飛起，我們正經過賽米諾爾人（譯案：北美原住民的一族）保留區的草屋。
「我從沒想過會對一本釣魚的書感興趣。」貝斯辛在華爾街的資訊科技業工作了三十年，「可是現在，我只在乎這本書。」
四週後，看著我標出來的段落，我對自己為何能標出它們感到佩服。自從去了佛州之後，我的生活似乎很忙碌，我需要安靜下來，才能再度感受這本書。我打開第三十二頁，再度閱讀：「太陽薄薄地從海上升起……」，我可以看見了。「薄薄地」是關鍵詞，某次特別的日出，我在那艘船裡往外看著。「……老人可以看到別的船，貼著水面航向海岸……」，我也看到他們了。「然後陽光亮了一些，光芒照到海面上，近一些時，平平的海面將它反射到他眼裡……」。
海明威對太陽和陽光層次的在乎從未減少，他總是被那尋常不過的日出所鼓舞，你一旦到了那裡，書裡的夢也會一頁一頁對你展開，那位老人成為世界上最棒的人。
這本書只有一百二十七頁。文字這麼少，卻說了這麼多。「如果散文作者對他正在寫的東西有足夠的瞭解，他可以省略掉一些他知道的事情，如果作者寫得夠真誠，讀者對這些被省略掉的事情還是會有很強的感覺，就像作者真正寫出來了一樣。」（引述自《午後之死》﹝The Death in the Afternoon ﹞）。
沒寫出來的和寫出來的一樣重要，這本書創造了空間讓我們和老人得以在一起。這本書也在我們的內在創造了空間，讓我們從書頁上抬起頭來，四周看看：水平線更為生動，光、雲和鐵軌的緩慢色彩，無論你在哪裡，工廠的磚塊，河上的橋，戴著紅帽子的女人正在撓她的鼻子，窗口的青蛙，街上骯髒的積雪，貓咪衝到柵欄下面……，世界是我們的。
冥想的方式很多。無論是什麼打開了我們，柔軟了我們的心，讓我們有活力面對人的世界，協助我們承受，那就是我們的道路。
某一天，我會去艾達荷州的凱企姆，站在海明威的墳前，說：謝謝您，謝謝，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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