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一部 廉價原諒 廉價原諒是迅速且輕易赦免對方，既不處理情緒，也不解決受到的傷害。這樣的原諒是強迫性、無條件和單方面的修好企圖，不求任何回報。
當你拒絕原諒，你是固執地抓住自己的憤怒。而當你廉價地原諒，你只是放掉自己的憤怒。
當你拒絕原諒，你是對未來可能的復合說「不」。而當你廉價地原諒，你尋求的是不計任何代價，包括你自己的完整人格和安全，以保住關係。
廉價原諒發揮不了作用，因為這只是創造出親密的幻覺，沒有面對或解決任何事，而加害者也沒有付出任何努力來贏得原諒。避而不談自己的悲痛和憤慨，你就無法承認或意識到別人對你造成的傷害。
如果你太輕易就原諒了，你很可能就像人格專家羅伯特．艾蒙斯（Robert Emmons）所說的「總是牽掛要和別人維持仁慈、和諧的關係。」事實上，這種界定了你的人格特質可以說是「寬大為懷」。雖然有些人會把「寬大為懷」視為美德——艾蒙斯認為這是「心靈智能」（spiritual intelligence）——我卻認為「寬大為懷」可能會剝奪你的自由，讓你不能以真實、利己的方式回應傷害。
「寬大為懷」也可能損害你的健康，我們之後會看到這樣的例子。當你覺得自己被逼著原諒，無論是什麼狀況，你所給予的將不是真誠原諒，而是七折八扣的替代品。
太廉價就給予原諒的人
廉價原諒來自幾種模式。你可能在其中一種模式認出自己。
迴避衝突的人
這是最普遍的型態。由於過度屈從和寬容，為了保護儘管可能已經支離破碎的關係，你傾向把傷害置之不理。表面上，你行事如常，好像沒什麼不對勁。但內心深處，你可能正在淌血。
迴避衝突的人停留在關係中，不出聲，也缺乏健全的權利意識。你順從的行為——你傾向將自己的需求擺在別人的需求之下——往往根植於下述三種恐懼之一。
1.你害怕加害者將會以憤怒或暴力來報復。
如果你在成長過程中，面對的是經常發脾氣的父母，你可能學會保持沉默——隨順才能好好相處。這種模式很可能持續到你成年以後，如同我的個案瑪莎的狀況。「我父母生起氣來非常嚇人，」她告訴我，「我記得那天媽媽翻倒乒乓球桌，爸爸醉醺醺，拿著槍追著她跑。我把自己鎖在房間裡，好幾天都吃不下也睡不著。跟他們住在一起，我學會小心說話，最好不要引起注意。我痛恨他們兩個人，所以十六歲就結婚了，只為了離開那個家。直到今天我還是不太會處理憤怒。憤怒令我害怕。我甚至從不允許自己覺得憤怒。天曉得我的憤怒跑到哪裡了。」
2.你害怕加害者將會拒絕你或拋棄你。
你也可能因為害怕被拋棄而訴諸廉價原諒，因為你的自我價值感依附在他身上。這種「病態的依賴」，好像糖尿病患者對胰島素的依賴，是無法選擇的，是維持生命的必需品。
四十七歲的按摩治療師凱西就是這點的好例子。她拚命想要抓住丈夫傑克，沒有留下處理自己需求的空間。「我認為自己是愛情中毒，」她告訴我。「不然為什麼我還會留在這樣一個病態的關係裡？傑克喝太多酒，欺騙我，用語言傷害我，有時候是身體暴力。上星期發生的事應該是喚醒我的呼叫，但是我把警報器關掉了。我們去度假，正在看錄影帶，而傑克在喝酒。我問他：『你打算怎麼解決晚餐？』他脫口而出：『妳毀了我的人生！』然後呼我巴掌，告訴我他多麼痛恨我，接著又開始痛罵我害他錯過電影的結局，還有他多麼想殺了我。已經過頭了，妳不會這麼說吧？然後他開始哭，告訴我他恨自己，不知道為什麼會對我這麼殘忍。我明白如果我神智清醒，我會離開他。但是我困在這裡，試圖當他的好太太，就像我努力要當媽媽的好女兒一樣。我媽媽曾經告訴我：『如果不是為了妳妹妹，我沒有理由活下去。』這說明了我在她心中的地位。我猜，我仍然試圖讓她（或者某個人）來愛我，儘管他們跟我一樣一團糟。」
凱西需要跟丈夫保持連結，才能肯定自身的價值，所以她不斷為傑克的行為找藉口。「都是酒精的關係，」有一次她告訴我，「酒精讓他變得暴力。」或者，「是他的自卑感作祟——這是他喝酒的原因。他把對自己的痛恨投射在我身上，但其實他不是有意要這麼壞。」在他掌摑她、對她咆哮多麼痛恨她之後不久，凱西告訴我：「我們比之前更親密了。」
為丈夫的暴力和失控行為找藉口，欺騙自己他有能力改變，使得凱西困在危險的關係裡。然而沒有了丈夫，她就沒有了自我，這比傑克貶抑的言語或身體的虐待更讓凱西害怕。
3.你害怕為自己發聲，可能會傷害到加害者。
廉價原諒的另一項理由是，你擔心如果跟加害者就事實對質，將會傷了加害者。過分保護對方的感受，而不顧自己的感受，你誇大了對方的脆弱，以及自己造成傷害的能力。
一名叫做珮琪的個案就是受迫於這種對別人的過度關心。十七年來，她滿足先生泰德追求新奇性愛的需求，容忍他耽溺於色情方面的窺淫癖好。她還讓丈夫去見他所謂的「性愛增強顧問」，在這名女人的辦公室袒裎相見。她一度同意和同好群交。「這樣子，我就沒有理由欺騙妳或是離開妳了。」泰德這麼告訴她。
有一天，泰德要求珮琪打扮成妓女模樣，到酒吧勾引別的男人，讓他在一旁觀賞。縱使不樂意，她還是勉為其難上陣。實際上她沒有跟任何人一起離開酒吧，但是接下來好幾個星期，她發現自己的心情愈來愈低落，而且非常厭惡自己。儘管如此，她仍然決定一如往常地原諒泰德，然後希望從二十九歲的女兒蘿絲那邊得到贊同。珮琪跟女兒說：「這麼多年來，我為了保持家庭完整，而留在妳父親身邊，我希望獲得妳的同情和支持。」
蘿絲冷淡的反應狠狠敲醒了她。「我快要三十歲了，」蘿絲表示，「不要把責任推到我身上。不管妳要做什麼都是為了妳自己，不是為了我。妳真的希望我感謝妳為了我犧牲妳自己的人生嗎？為了我的幸福而放棄了妳自己的幸福？這是我不需要的禮物，謝謝妳。妳多年來想要教導我的就是這個嗎？我應該留在婚姻關係裡，努力維持下去，無論我的另一半對待我多惡劣？這是我應該從中獲得的教訓嗎？」
女兒的回應讓珮琪大受打擊，她接受治療，開始質問為什麼自己無法畫出底線——為什麼她會如此不顧一切地想要讓泰德快樂，因而為他犧牲了每一點自尊。「我忍太多了嗎？」她問我，「為什麼我不大聲說出對我重要的事？」
珮琪挖掘她的過去，回答了自己的問題。「我十歲時父母分開了，」她告訴我。「那是鬧得很不愉快的離婚，把一個家庭拆得四分五裂。我夾在中間左右為難。他們問我要跟誰住。我知道如果我離開媽媽，她絕對不會原諒我，所以我選擇了媽媽，然而卻毀了我跟爸爸的關係。坦白說，也毀了我跟媽媽的關係。於是我發誓等我長大後，要為自己的家庭創造完然不同的氣氛。我發誓我的婚姻會不一樣……」
珮琪認為她必須為女兒或是某些更大的好處保住婚姻，這種想法對她不再說得通了——就算曾經有點道理。「蘿絲已經長大了，擁有自己的生活，」珮琪跟我說。「我發誓要創造充滿愛的家真是荒唐可笑——我不可能自己一個人營造出幸福的婚姻。」
我很希望給這個故事有快樂的結局，但是珮琪決定中斷治療，而不願忍受日漸清晰的自我覺察所帶來的焦慮。她仍然跟泰德在一起，太輕易、也太廉價地就原諒他的行為。珮琪在童年學到的應對模式是那麼根深柢固，已經無法停止了——這也提醒我們，能夠洞察自我挫敗的模式，並不表示我們就會有意志力或勇氣去改變。
當然，還是有可能發生什麼事讓珮琪想清楚，並且堅定信念，她必須驅逐內心的魔鬼，為自己採取行動。不過，首先她必須懂得健康的自私有其價值，並且告別自己經常扮演的濫好人角色。
習慣原諒別人，或許不只是肇因於跟父母的互動關係，如珮琪的狀況，也可能是順服社會大眾和宗教信仰，例如：「如果你說不出好話，那就什麼話都不要說。」還有：「原諒別人，你也會得到原諒。」我們從小就被耳提面命這些教訓，長大後仍然影響了我們的行為。而我們通常沒被教要是如何處理憤怒，或是當有人試圖傷害我們時，湧現出來其他難以控制的情緒。沒有人告訴我們哈佛心理學教授卡洛．吉力根（Carol Gilligan）針對青少女的研究所發現的事——當我們放棄說出在關係中受到的侵犯，我們不只失去了聲音，還失去了自我。
被動攻擊的人
如果你是迴避衝突的人，你已經準備好以自己為代價來原諒別人。如果你是被動攻擊的人，你也會很快就原諒——你壓抑自己的需求，靜默不語，並且傳達一切都很好的錯誤印象。然而內心深處，你可能沒有認命，依舊抗拒和憎恨，同時忙著放冷箭，破壞你以浮面虛假的原諒之語所換來的和平。
你是間接地、甚至是顛覆地行事，這樣是透過疏忽的方式來反抗。你不公開也不直接抗議別人對你的錯誤對待，故意表現得無動於衷，但是以暗中搞鬼的方式來報復，同時忽視他們的要求，在身體和情感上迴避他們，結果讓他們挫折萬分。你決定表現出原諒的態度，其實是為了操控；這是你報復的方法，讓自己覺得握有權力、主宰大局，而且占了上風。儘管你可能假裝送上另一邊的臉頰，暗地裡卻尋求以牙還牙。正如心理學家史考特．魏茲勒（Scott Wetzler）所寫的：「被動攻擊的人可能裝得甜美或柔順，然而在表象的氣質底下，隱藏著不一樣的內在核心。他其實是憤怒、小器、嫉妒和自私的。」
被動攻擊的人往往是在幼年發展出這種關係的暗地模式。如果你的父母斥責你挑戰他們的權威，你可能學會嘴巴上答應別人的要求，卻陽奉陰違。如果你的父母在你表現得脆弱時——例如在你哭泣或請求幫忙時——羞辱你，你可能成年後會害怕依賴任何人，只信賴自己。由於相信關係不過是場權力競賽，你可能不願讓別人識破你的言行舉止，也不會洩露內心的盤算。你可能將合作與臣服混淆了，以及將依附誤以為是失去控制權。
丹就是被動攻擊的好例子，他掩飾了自己的敵意，表面上看來是個好好先生。他和妻子艾蜜莉花了四年時間，使用治療不孕的藥物想要懷個孩子。終於他們體外受精成功，艾蜜莉生下健康的男寶寶。根據丹向我解釋的，生產後艾蜜莉把他排除在生活之外，將全部注意力轉移到兒子身上。丹的報復是把自己的注意力轉向年輕的辦公室助理。
一年後，在治療中，丹承認孩子誕生時，他感覺到自己是多麼暴躁易怒，而且地位下降。「我愈生氣，就變得愈安靜，」他告訴我。「上個母親節，我跟艾蜜莉說，我搞錯日子了，跟大學時代的好朋友約了去打高爾夫球。那位『好友』當然就是我密會的女孩。我承諾會在三點前到家，但是六點才走進家門，我連聲抱歉，緊緊擁抱艾蜜莉，送她一些玫瑰，然後在電視機前繼續呼呼大睡。」
就像迴避衝突的人，丹只是維持和平的幻象——而且代價高昂。因為害怕別人占上風，或是不把他當一回事，丹以他唯一感覺安全的方式來堅持自己的重要性－－暗中對抗。直到今天，就像大多數強迫性想要維持和平的人，他仍然苦苦掙扎想要在關係中保有自我，然而既欠缺展現個性的力量，又沒有協調衝突的人際技巧，他不曉得該怎麼辦。他臉上掛著微笑，內心卻騷動不安。表面上，他原諒一切；私底下，他什麼都不原諒。
以被動攻擊的模式來修好，是一隻手給予，另一隻手拿回來。外表上他低聲下氣，接受責備；內心裡他自認無辜，竊笑自己詭計得逞。「我和父親進行一場意志力的戰鬥，」我的個案吉姆告訴我。「但是我學會在他的戰局中打敗他。不管我做了什麼，他都要求道歉。有一次我晚回家，他大發脾氣，怒罵我：『你覺得抱歉嗎？告訴我你很抱歉！』他一直堅持。最後我跟他說：『我抱歉……』然後，以只有自己聽得到的聲音低語：『門都沒有。』『門都沒有』變成神奇字眼，是我證明自己的方法，是我在父親專制統治下的生存方式。」
自我犧牲的人
自我犧牲的人，在信念上總是把別人放在前面。他樂於表現得慷慨大度，而且努力不要心懷怨恨。他可能嘗試仿效聖人般的悲憫和原諒美德，通常把別人的需求看得比自己的更重要。迴避衝突的人往往覺得自己是為了謀和才屈從於人下，而且不得不然；跟迴避衝突的人相反，自我犧牲的人則享受寬恕的滋味。
正如傑佛瑞．楊和他的同僚在《基模療法》（Schema Therapy）一書中指出的，如果你有自我犧牲的傾向，你經常是「傾聽別人而不談論自己，總是照顧別人，但要為自己做點什麼卻有困難，注意力集中在別人身上，當注意力聚焦自己時就會感覺不自在，而且如果想要什麼東西，習慣間接而不是直接地提出要求。」
那麼，自我犧牲的人樂意原諒，有什麼廉價或虛假的地方呢？如果那是針對某個特定傷害思考過後的回應，而不是盲目、本能地想要以身殉道，就沒有什麼不對了；如果你已經認真面對過其他選項，也允許自己有一些回應的自由，就沒有什麼不對了。只有當原諒是機械性、一體適用的反應，而不區分內容或情況時，才會變得廉價或虛假。
讓我插進一段輕鬆的註腳，以我跟親愛的朋友及同事米雪為例，每次我們計畫相聚時，往往彼此都會展現自我謙讓的利他主義。以下是可能發生的狀況。米雪打電話約我：「妳要不要跟我在新開的印度餐廳碰面，一起吃晚餐？」我停頓一下，說：「太棒了。什麼時間妳比較方便？」她回答：「七點以後任何時間我都可以跟妳碰面，不過如果這個時間對妳太早了，我也可以約晚一點。」我說：「好，那就決定七點十五分。」（事實上這對我來說真的是太早了。）我們掛上電話，幾分鐘內她又打過來。「我聽到妳遲疑了一下，」她說。「有什麼問題嗎？妳想要去別的地方嗎？」我回答：「好吧，事實是，我上次去那家餐廳時吃壞了肚子，不過我很樂意再給它一次機會。」她回答道：「不行。那我們去妳喜歡的那家義大利餐廳。」然後她掛上電話。我又打回去：「說真的，我很高興去試試妳建議的地方……」然後沒完沒了。將兩位自我犧牲的人湊在一塊，他們無法擬定行動計畫，趕上晚餐時間。
兩個人都想考慮對方的需求，而且彼此感覺良好，不會造成什麼嚴重的傷害或是無法運作（除了耗神之外）——除非情況許可，否則他們無法以較內在導向及滿足自我的方式來回應。如果遇上真正重要的事情，我和米雪無法表態說，「我真的比較喜歡這樣，而不是那樣。」這就需要用上羅伯．凱倫（Robert Karen）所說的「一種自然的利己主義」（a natural selfishness）——這是一種讓你大聲說出自己需求的能力，以及相對於你願意為自己付出的程度，設定好願意為別人付出的底線。
自我犧牲的人是否在道德上高人一等呢？我自認為沒有資格回答這個問題，不過我要說，對某個人有利的事，可能對另外一個人反而有害。從我的臨床經驗中，我也了解到，那些絕對奉行自我犧牲的道德律，而沒有認真思索過其意義的人，往往極度痛苦。一個人當下未經思考的反應，通常不是他最好的回應方式。 |
